二月,富弼任同平章事,位同宰相,次日王安石任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位列副相。
十日后,皇帝下诏,于朝廷内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掌经画邦计,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
政令既出,朝野哗然。
制置三司条例司乃由宰执监管三司,制定财政政策与所有改革方案的权力机构。国朝建立之初,采取三权分立方式分割职权,相府负责政事,枢府负责军事,三司负责财政,三者平行,互不统属,而皇帝欲推行的新法涉及军政财全方面,故须一统筹管理的机构,这也正是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由来。
赵顼命枢密使陈升之与参知政事王安石总领条例司,法规与条例则由富弼、曾公亮、唐介、赵抃一众宰执共同参与裁定。
此外,王安石还向赵顼推荐了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三者皆由赵顼任命入条例司。
因着此事,曾巩与弟弟曾布头次起了争执。
曾布乃嘉祐二年与曾巩同时考中的进士,曾巩知自己这个弟弟文思缜密,善于雄辩,论才能在自己之上,故之后曾布陆续担任宣州司户参军、怀仁县县令,自己皆对其抱有无限期望,不料今岁调回京师,弟弟却断然与自己走上了相反的道路。
因韩维与王安石的推荐,曾布上书言政,一连提出“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八则改革之要,为赵顼所奇,将之任命为编修条例官,协助王安石拟定新法。
但也由此,他被一并推上风口浪尖。
“革除弊政,振作朝纲,还政以清明,还百姓以安乐,这些不正是哥哥教我的么,不正是圣贤书上所写的么,为何到了现实,便无一人敢站出来矫正风俗,明厉法度,无一人敢于作为。”
院子里,曾巩的妻子晁氏抱着幼子,迟疑而担忧地朝欧阳芾看了一眼,后者低闷着头,恨不能将自己隐身。
“还政清明,是让你脚踏实地,恪守为官之道,非教你混乱朝纲。”曾巩连呵斥的嗓音都不如弟弟气足,他温和惯了,几曾如此责过亲近之人,就连意见不一时也多选择尊重,然而这次却不得不心生忧惧。
曾布盯着兄长,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哥哥,你错了,如今我大宋的弊病,不是靠官员清廉、恪尽职责便可解决的,恰是因上位者蒙蔽塞听,下位者装聋作哑、墨守成规,上上下下对一切不合理的规章条例视若无睹造成的。倘使一艘巨船,连前进的方向都是错的,又如何能令他的船工朝着那注定毁亡的方向行进,又如何能靠多添几位尽职尽责的船工来解决,哥哥,但凡睁开双目,你如何看不清楚。”
曾巩呼吸陡促,身子颤抖着力图稳住自己,晁氏忙道:“夫君......”
曾巩恍若未闻,只朝面前这位胸怀壮志、年轻得似乎无所顾忌的至亲道:“我如何看不清楚......你又能做甚么,你现今做的便是对的么......”
“朝廷设置条例司,正是为了变风俗,立法度,为了革除大宋的弊端。”
“你又可知,朝廷对这横生出来的条例司有多少反对之声?”
“流俗之言,何时皆存,倘因惧怕而无所作为,则天下之事万难成功。”
“你——幼稚。”曾巩气极,唇色苍白道,“条例司侵了三司的权,名不正言不顺,你进去又能待几日,官家可以莽撞,因他是官家,无人可以指斥官家侵权,你入了条例司,又有谁可保护你。”
“王公侵了三司的权,哥哥何以不去劝说王公,独规劝我,”曾布道,“难道哥哥与王公不是交情笃厚的朋友?”
“你与他不同。”曾巩闭了闭目,吐出一口浊气。
“哪里不同。”曾布执着发问。
曾巩不言,欧阳芾自觉站了起来,用院子里的人皆听得见的声调对晁氏道:“我去寻雱儿,他跟两个哥哥也玩够了,该归家了。”
往院后绕去,身后传来压低的、关切的声音:
“介甫有官家在背后支持,他犯了错有官家为他挡着,你没有。”
“我让你不要掺和,是因你还年轻,不懂许多掣肘。子宣,你听我的,好不好。”
“......是掣肘还是因循苟且,是困难还是庸碌无为......”
欧阳芾未再听下去。
王雱正在后院同曾巩的两个儿子玩耍,欧阳芾叫了句“雱儿”,王雱便自觉奔来,与她一道归家。
路上,欧阳芾想着心事,王雱倏地问道:“阿娘,子固伯父与子宣叔父在吵甚么?”
欧阳芾回神,意识到原来教他听去了,和言道:“没甚么,只是他们对某一件事有不同的看法。”
“那他们谁是对的?”
欧阳芾望着他漆黑纯粹,不染沉杂的眸子,笑了笑:“并无对错之分,只因出发点不同,雱儿长大便懂得了。”
这仅为小小的缩影,更大的争执在朝堂之上。
制置三司条例司设立的第三日,御史吕公著便上奏说条例司“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侍御史陈襄亦上书说,条例司虽为兴利之举,然不合圣人之道,必须罢去。
更有台谏指责王安石擅权专政,任用私己。
赵顼对于台谏官的攻击无动于衷,相反,过了不久,王安石又任命了八名官员为采风使,分赴各地调查赋税及农田水利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