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终伸手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腰刀已在入殿时被卫兵收了去。但他的脸上已经勃然作色,看样子像是随时要暴起伤人。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其他三人却相对平静。
小班登放下了筷子,两手扶在案上;乌盖平静地饮下一杯酒,然后揽起袖子,为邓终斟上了一爵酒;皇帝头都没抬,好像根本没见到邓终的失态。
邓终好像刚刚想起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自己多少需要忍耐一下,或许是要找个渠道发泄,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他忘记了,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小口啜饮的高度酒,这一大爵灌下去,顿时呛得他咳嗽不止。
邓终咳得撕心裂肺,乌盖笑着过来为他抚背。
这个插曲使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方才皇帝的话带来的冲击缓和了下来。
小班登重新拾起筷子捞肉,邓终喝了乌盖递过来的水,抚着胸口微微喘气,总算是缓过来了。
可是皇帝好像就不想让邓终好过,他又没事找事似的开口了,接着方才的话头。
“邓奉以南阳数县之地归于铜马帝,并有护其家眷的大功,得拜破虏将军,这个将军名号表明刘秀对他的看重。”
名号具有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虽然这是个虚的东西,但却有着实际的意义,“破虏将军”是刘秀曾经的名号,轻易不会予人。他将这个将军名号给了邓奉,说明他对于邓奉另看一眼,而且也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
新野邓氏与舂陵刘氏的关系非同一般,邓晨一开始就是跟着刘秀兄弟混的,在他起兵之初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来刘秀巡行河北,手下连人马都没有,邓晨当时是常山太守,立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跑来报道。
邓禹也是一样,刘玄怎么请他都不动,可是刘秀脱离洛阳的牢笼去河北创业的消息一传出,邓禹就从家里启程,疯了似的一路狂追,好不容易追上,对着刘秀一顿剖心表白,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但是南阳邓氏作为累世两千石的大家族,其底蕴十分深厚,就看这人才厚度,光当世的顶级人才就出了两位,一个邓禹一个邓奉。此时邓禹去了河北追随刘秀,但南阳还有邓氏的一大票人马,以少年英雄邓奉领衔,守着家业。
这意思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孤注一掷,邓晨、邓禹叔侄俩追随刘秀打天下,万一不成功,邓氏还有南阳的根在。
但是等到刘秀在河北站住了脚,打下一片基业,邓奉立即率军北上投奔,邓氏精英尽入刘秀囊中,邓氏把全部家当押在了刘秀身上。
刘秀领了这份情,给了邓奉“破虏将军”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称号。或许是因为邓奉加入太晚,或许是功劳还不够亮眼,刘秀并没有封邓奉侯爵。
大家都以为来日方长,没人料到这只是个蜜月,两人的亲密关系真的要以月来计算。刘秀和邓奉没有熬到七年之痒,不过一年,纸婚破裂。
建世帝刘钰说道:“汝兄长若欲为治外之民,便应继续在南阳隐居,做一个不出世的隐士。但他既已投奔刘秀,接受封赏,刘秀便是他的主上,他自应接受君上的法度,守为人臣子的规矩;他既已奉上了南阳,南阳便是国家之南阳,不再是他邓奉之南阳,南阳的一切事务,皆应交由国家治之。”
这个道理是毋庸置疑的,无从反驳。邓终虽然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吭声。
他只在心里嘀咕,为什么皇帝会站在刘秀的立场上来说话,难道刘秀不是他的最大对手吗?自己兄长对抗刘秀,建世皇帝不是应该拍手称快,称之为反抗暴政的义举吗?
可皇帝的屁股似乎完全坐到了刘秀那一边,他又说道:“吴汉暴虐南阳,委实有罪,若是同朝的臣子,该如何行事?自当上书弹劾,将此事报知君上,交由国法处置。”
邓终不说话,总不能让皇帝一直唱独角戏,这时候就体现出陪酒人员的作用了,乌盖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班登更是附合道:“陛下说的对呀!”
邓终终于忍不住了,辩解道:“皇帝远在千里之外,吴汉兵祸却在眼前,禀报皇帝,一来一回不知要多少时日,可吴汉之事若不当场阻止,整个南阳都将变为焦土。吾兄为破虏将军,亦是汉之臣子,守土有责,当然要保护南阳,为汉守土。”
没等皇帝说话,班登竟然先出手反驳了,“他可以一边守土,一边禀报吧?那他到底有没有禀报呢?”
邓终是要脸的人,没有脸皮厚到可以当面撒谎,所以只能不吭声。事实是自始至终,邓奉根本就没鸟刘秀,连跟他说一声都没有。
“吴汉有罪,他为同朝之臣,自能上书弹劾,请主上处置。他却视君上为无物,枉顾国法,悍然出手,招兵买马,击朝廷之军。待到吴汉败走,他亦未上表请罪,而是联结外敌,起兵割据,视南阳为已之禁脔。如此行径,哪里是为人臣子,国家大臣,简直与那些占山的草头王无异!”
皇帝说了一大堆,好似是渴了,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酒爵放下,他又不紧不慢地道:“邓奉此行,非止刘秀,为人君者皆不能容之。”
皇帝说得句句在理,气势十足,邓终无法反驳,不禁恼羞成怒,霍地站起来道:“陛下说这些,到底意欲何为?若是不能容我们兄弟,便给个痛快话!我兄弟二人虽兵微地狭,然有一腔热血,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断不向人屈膝求怜。陛下若以大军加之,我兄弟将整军备战,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陛下军虽众,无所用之!”
这已经是当场叫嚣了,要是刘彪和穆弘之类的在这儿,大概立即就要跳上前去教训他。可是奇怪的是,他这么气势汹汹的喝叫,眼前的三人却好像都没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