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为了佐证表哥这番话,秋季学期伊始,周榛宇没事人一样重新出现在校园里。
校方和家长显然希望冷处理,让他把高中生涯完成。因此关于那件事不曾有任何官方通报,只在同学间流传着一些必须压低声音的传闻。“他喜欢那种经验丰富的社会妹”,女生们彼此提醒,“正经女孩,别去自讨没趣。”
没有迹象表明周榛宇care这些看法。他重又投身于没心没肺的高中生活,学习,玩耍,甚至学会了打架。在更衣室跟同学因口角发展到双双挂彩。周榛宇作为先动手一方,最终背了一个处分。
顾娜在车站遇到他,正是警告处分下来当天。她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他上学一直车接车送。怎么会一个人来坐公车?
但她更加留意的是他没打伞。短发上一层水雾,更显得眉目浓黑。
她撑着伞,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接着却往反方向挪了两步。眼看着公车进站,载上他离开。
从那第二天起,顾娜总在包里多放一把雨伞。十七岁那年秋天是个多雨季节,随着一阵秋雨一阵凉,她也很快摸清楚。周榛宇每周一和周四会搭乘这班公车,去一间叫做“明心心理咨询室”的机构。
开始顾娜觉得他愿意接受帮助,慢慢走出来。这是好事。直到发现他从不直接回程。从咨询室出来,总会穿过马路,拐进那条小街。
心理治疗多半只是他单独出行的借口。这间咨询室唯一的优势,就是距离这条街很近。
他在以这种方式缅怀。他压根不想走出来。
之后两个月,顾娜总会跟着他同一站下车。在小街入口的24h便利店边吃泡面,边写完一张试卷,背完百词斩,又或两篇政论。等他出来上车了,她再反方向搭回学校附近,再下车换乘。
好在每次到家都不算太晚,姑姑和表哥也就没有多问。
最初她还试图跟他说句话,后来想想算了,这样就好。只有一次,雨下得大了。她下车时将伞递过去:“同学,我这正好多了把伞。撑一下吧,不冷吗?”
他摘下耳机,向她看过来。接着轻轻推开:“不用,我很好。”
为一个女孩放弃所有的周榛宇,从模范生成为反面典型的周榛宇,非但没能抹杀她的好感,反而增添了一层无望的魅力。
是的,相当无望。领奖时她是舞台上的焦点。而在她萌生好感的男孩的感情生活里,从头到尾她只是个观众。剧情是一波叁折还是急转直下,她都只能坐在原地,旁观而已。
时日一久,小雨开始转为雨夹雪。正逢顾娜十八岁生日。姑妈特意去商场花半月工资为她买了件大衣。暖橙色双面呢,小方领和灯笼袖都分外时髦,唯一缺点是不耐脏。这天顾娜头一回穿它外出,珍而重之。刚坐进超市,首先从包里摸出两只护袖套上,边套边注视周榛宇走进巷子。
然而等她做完了一整套模拟题,都没见他从巷子里出来。看表八点过半。天一冷,这个点街上已经人烟稀落。再晚姑姑得着急了。刚才她做题做的太投入,把他错过了也没准。
她去收银台为泡面结账。老板笑道:“小姑娘,天天来,你住附近呀?”
顾娜随口敷衍两句,掏出钱包:“我再要一杯牛奶,帮我在微波炉转一下。”
“好嘞。你在我这学习效率特高是不是?回头要考上陵大,得请我喝酒。”
“一定一定。”
她这正等着牛奶热好。忽有个壮汉挤到前头,扔去两瓶水和两条毛巾:“多少钱?”
“20。”
这人付了张大钞,拿了找零匆匆离开。老板举钱对着灯照了照:“这上面什么?红墨水?不会不能用吧?”
顾娜没在意,将牛奶捂在手里,边喝边出了门。走几步,决定还是回巷口看一眼。刚走近就看见个人影消失在巷尾。
她以为是周榛宇,跟前几步,接着听见一阵咳喘。
顾娜循声音走过去,脚一软,差点坐倒在地。只见周榛宇浑身是血,靠墙坐在眼前。
“周榛宇!周榛宇!”
周榛宇微微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有点涣散:“……”
他脸上没什么红肿,可能倒下去的时候用胳膊护住了头。严重的是肩侧一处穿刺伤。不知是不是伤了肺。一直在往外咳血。
顾娜不敢去用力按伤口,只能脱下大衣替他捂住。一边哆嗦着从包里摸手机:“别,别,我现在不能哭,不能哭。”
一如既往,哭泣立刻带来一系列应激反应。她开始控制不住肌肉痉挛,以及呕吐的欲望。往常她可以用外衣或毛毯把自己蒙在黑暗里,一会儿能渐渐平静下来。但现在只能拼力呼吸去压制。
拨通120,她尽可能清楚地说明情况和地址。说完最后一个字已经眼前发黑,刚要喘口气,只觉怀中一沉,差点被周榛宇带倒。
“不要。”顾娜心头一凉:“不要,周榛宇,你别睡,你醒醒。”
她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少女。参加学长们的成年仪式时,也会考虑自己到了十八岁会是什么样。
也许成绩会提升几名,也许不会。也许个子会再高一点,也许不会。但无论如何,一定会是个更成熟的大人,能掌控自己的情绪和人生。
而不是现在这样,现在这样浑身是泥、雨水和鲜血,抱着一个异性,在陌生街头放声大哭。像个声嘶力竭的弃儿。
120来得及时,周榛宇最终转危为安。大约一个月后,某天表哥把顾娜领到派出所。在一个小隔间让她指认当天两个抢劫犯。
顾娜指着其中一个:“我只见过他。他在超市买了水和毛巾。”
“可以,没你的事了。千万别跟任何人提,知道吗?”
顾娜出了小隔间的门,只见一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有个女警员跟着喊:“周同学!喂!周同学,你站住!”
顾娜惊疑:“是周榛宇?他怎么了?”
表哥叹口气:“牵涉到案情没法跟你说,你也别问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吧,估计挺不好受。”
顾娜在门外找到周榛宇的时候。他正用受伤的拳头击打墙壁,一边打一边咳嗽。
她颇为无助,下意识摸索书包。忽地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