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华止住她:“不用跪了,你坐。”
李姨娘便在太太指的椅子上小心坐了,看太太换过一副颜色,笑道:“你知道,老爷病重了,一直不见大好。上两个月我和老爷商议过,想把你们都放出去嫁人,既是积些福寿,没得耽误了你们的青春,也是冲一冲。偏我生了,只好先把这事放下。这又关系你们一辈子的好坏,今日既想起来了,少不得问一句你自己的意思。”
宁安华特意轻声慢语,好让李姨娘听清楚、想明白:“你若愿意出去,这些年家里发的赏的都算你的嫁妆,我额外再给你二百两压箱钱,再加二百两,算补偿你这两年的委屈。你想回自家,就送你回自家,你不想回去,就在这里给你找个人家,放了你的身契,把你明媒正娶聘出去。你不愿意,也不会逼着你去,只是从此之后,日子还和从前一样,少不了你的吃穿罢了。”
出去就能得一笔丰厚的嫁妆,能不再做奴才,做人家的正房奶奶,自己当家做主,也能生儿育女,却难保丈夫不变心。小乡绅、小地主或有小本钱、做小生意的人家,一应衣食用度也比不得林家,且未知将来儿女出息与否,家族是兴旺是败落。
而留在林家,不但衣食无忧,吃用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太太还好,也不缺人伺候,到老也有月例领着,不论得了什么病,林家也会给请大夫来治,只是一辈子做人奴才,生死由着主子,也不会有知心交心的人,日子没有指望,是看得到头了。
宁安华耐心等着李姨娘做决定。
她当然更想让李姨娘出去。就算不考虑林如海,家里多养一个姨娘,算上伺候她的两个丫头,一年光月例就要多出三四十两,这还不算每日的分例菜、一年的首饰衣料棉花针线等零碎东西、偶尔请医熬药的钱。现在给她四百两银子,不上三五年就省回来了。
但她喜欢有良心的聪明人。李姨娘就算怕她责罚,也没把事推到两个丫头身上去,又知道进退。她不太介意一年多花一百两银子,给宁安青赚个或许有用的好名声,所以给了李姨娘第二个选择。
一刻钟眨眼就到了。
看天色已近傍晚,黛玉也该吃完饭了,宁安华便笑道:“人生大事,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决定的,你且回去罢,想好了再来。”
李姨娘却大礼拜下,满面是泪,叩头道:“多谢太太、老爷大恩,妾身……妾身愿意出去!”
哦?
宁安华亲手把她扶了起来。
不知前程如何,也愿意堂堂正正做个人,而不是当锦衣玉食的奴才?
可这个世道,女人不做高门大户的奴才,大多数也只是父亲、丈夫、兄弟的奴才。
宁安华拍了拍她的手,笑道:“你放心,我挑几个好人家出来,你亲自择一个,风风光光嫁你出去。”
这样有心气的人,只要运气不太差,日子是错不了的。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只当她顺手多结个善缘。
就是不知贾琏得知林如海要嫁妾,会是什么想法了。
*
靠着书房的西墙是一墙的书架,上面磊着满满的书,并无一个人影。
林如海的声音轻轻落在空气中,似乎瞬间就散了。
他静等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崔盛进来说:“老爷,罗大人回来了,说有公事想和老爷谈。”
林如海:“请罗大人进来。”
从他书房到衙门正门,寻常人直接走进来也要半刻钟。这位罗大人避着人出去,再让人进来报信,竟然只用了半刻有余。
罗焰不是第一次进林如海的书房,也不是第一次和他说话,却是第一次和他正经谈论公事。
他在林大人醒的第二日就去了金陵,说是身负皇命,林大人既醒,也该他亲自会一会甄家,其实也有着他自己并不想承认的做贼心虚。
那婆子说得不算全错,漂亮的女人他见得多了,高矮胖瘦清雅俗媚,光仪鸾卫里的女人就没有一个不是姿容清秀的,但他确实从没有过女人。
他从十四岁起跟着陛下,将父母给的身份姓氏一概抛却,做了“罗一”,又成了“罗焰”,从此一身一心只有报仇雪恨、扬名天下、报效皇恩,胭脂香腮对他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佳人怀抱只会耽误了他想做的事。
他也以为他不会再对任何女子动心,更别提会在那女子的丈夫面前失态,说出了一个轻易就会被戳穿的谎言。
宁夫人这般美貌的女子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但唯独只有她,表面上澄澈得像是一弯浅溪,坦诚、和善、深情、慈爱,实则深不可测。如果不经允许轻易踏入,最终只会被悄无声息地淹没,溪面却仍会平静如初。
就算是在太后、皇后身上,他也没有感受到过这种会被死死压制的感觉。
所以他想刺探她,想了解她,想知道她对林大人究竟有多情深。
一个深爱丈夫的女子,会在生下孩子的第五日就夜半盛装而来,以一女子之身护卫她丈夫的安全和尊严,得知她丈夫的身体再也不会恢复完全,却没有半分心痛?
是她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掩饰得好,还是她真的不在乎?
他看不懂她。
罗焰抱拳:“林大人。”
林如海安坐床上,拱手还礼:“罗大人请坐。”
罗焰:“甄、李、梁三家倒卖私盐案、甄家残害两任两淮巡盐御史案,甄家贪污索贿案、甄家强买土地、欺压百姓等九件大案都已查清证实,仪鸾卫明日上密折,不知林大人是否也要上表奏明。”
你狠得下心以死扳倒甄家,现在捡回一条命,还有没有胆量做这个出头鸟?
林如海一笑,从枕边拿起一份条陈:“请罗大人替我上呈陛下。”
罗焰见这条陈没有封起,又见林如海含笑点头,他便打开一看,写的竟是辞官表!
这表先上感太上皇、皇上天恩,自陈得遇上皇青眼,点为探花,又得两位陛下看重,屡任要职,本该甘为驱策、陨首报还。既有甄家一事,他查清作奸犯科之人,还盐政清明、正同僚冤屈是职责所在。但甄家不仅是世代功勋之臣,还是上皇妻族、陛下母族,他此举又是陷上皇和陛下于不义。今他身中剧毒,僵卧在床,想来也是天理昭昭,报应如此。
他又自陈年少丧母失父,亲缘淡薄,子息不丰,至今唯有一体弱幼女和一襁褓中的幼子。妻子宁氏,深明大义,虽怀胎九月,仍能护住一家周全。他已是残病之身,罪孽难赎,恐无法再报效陛下,只希望能一尽为人父、为人夫之责,所以上表请辞。便是因甄家之事,有损上皇与太后的夫妻之恩、陛下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也拜请陛下只责他一人之过。
若陛下仍有驱使之事,便是残躯俱损,他也会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罗焰几眼看毕,又细看一回,不禁感叹:“林大人好文采……好手段!”
此表一上,谁还敢再以孝道要挟陛下?
怪不得师父常说,有时文人一杆笔,胜过百万兵,让他决不可小瞧文臣。
罗焰心中已有了几个让此表发挥更大作用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