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他太熟悉的手,熟悉到每道掌纹的走向每处刀茧的厚薄他都能凭空描摹;熟悉到仅凭掌心的一点温度就能唤起他所有鲜活的记忆;熟悉到这只手出现在这里,他会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想确认来人,想像一开始打算好的那样,找到她后疏离冷静地叫一声“红药”,张开嘴,却连自己都听得到自己颤抖的尾音:“小姐?”
掌心被握得更紧,太宰治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颈侧,温柔地阻止了他回头的动作:“向前看,向前走,太宰。我在你后面。”
随着她这句话,眼前流云般的图景拨云见日地清晰起来。空间有了意义,时间重新开始流动,前方是无数时空碎片交汇之地,不知怎么,红药没有细说,太宰治却也直觉那就是终点。
他重新迈开了步伐。
随着他开始行进,周围乍然热闹起来。无数的时空碎片投映此地,这一次,周围出现的全部变成了他们的故事。无数太宰治和无数红药的身影出现在周围,耳畔也传来他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嘁嘁喳喳地表演着各自的生活、各自的故事。
万花筒般变换的场景图中太宰治忽然看到了自己,黑西装的少年坐在lupin的高脚椅上,两指夹着一张照片向友人展示。照片上的少女身穿白色羽织,持刀挥舞着,骄傲得像九天之上的白鹤。
那是他本该早早忘记的最初的一幕,如今命运般地展示在两人面前。那时少年的眼里带着只属于黑夜的纯粹的恶,太宰治与红药交握的手禁不住又握得紧了些,换来背后传来的若隐若现的笑。
那已经不是少女的声音了,却比那时的照片更能让他感受到郁郁勃发的生命力。太宰治禁不住想凝神分辨,笑声却与lupin中的少年一道消失在更多或熟悉或陌生的碎片与低语中。
些微的怅然若失中,太宰治忽然想起了一个传闻。那是每个孩子都听过的古老神话,讲的是如果一个人要从地狱中带回恋人,就要遵守黄泉路上的种种禁忌。他要一直紧握着恋人的手往前走,前面的人不能回头,后面的人不许说话。
前面的人不能回头,因为一回头就会迷失前进的方向;后面的人不能说话,因为话语只会融入周围无数或真或假的对白,变成干扰恋人判断的因素之一。所以他们必须手握着手,用这唯一的交集来确定彼此的存在,共同奔向大千世界中那唯一的交汇点。
奔向他与她相逢的人世间。
“我好像稍微了解一点小乌丸先生的用意了。”也不管红药能不能听懂,太宰治忽而没头没尾地感叹。
“共喰”那一次,他选择自己前往港口黑手党当人质,留他在红药身边,是问他的能力与智慧是否愿意为红药所用;在红药前往另一个世界时试探主动找上门的他,是问他在红药缺席的情况下,是否能维持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和判断力;红药失踪之后,他偏要等自己主动上门,是问他是否做好了觉悟,为她涉一场也许毫无意义的险。
而在时间的尽头,小乌丸为他提供的那唯一一次回头的机会,并不是对他的不信任,也不是着意隐瞒。那是一句彼时的他还理解不了的平安归来的期许,只有走过眼前这壮丽迷人又危机四伏的时光的通路,才能明白“不能回头”也是一句隐藏的太深的祝福。
那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句。虽然有些不甘心,但太宰治不得不承认,也许这位历经风霜的古刀早已在他回答前看到了他的答案。
——他问他能否放弃那唾手可得的死的真实,带着红药回到他无数次欲逃离而不得的世界中去。
——他的回答是“是”。眼前的场景依然不断变换着,无数的世界无数的他与她,他们是唯一相交的生命线。见过了这数不清的自己,太宰治才能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渴求红药眼中荆棘遍布的世界,远胜过渴求死的甘美。
视野的尽头,缠绵柔婉的樱粉色连绵成云霞般的壮丽图景。那是万叶樱的树冠,好像才走了几步,他们就站在了纷纷扬扬的樱花树下。眼前的本丸建筑他早已熟悉,太宰治难得地长长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双肩已经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直了。
……想要在那样变幻莫测的时空中维持镇定,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哦呀,辛苦了这么久,庆贺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小乌丸就站在不远处,穿着出阵服,却没有戴盔甲。太宰治随口应了一句“是呀”,就要转头去看红药:“小姐,我们——”
“回来了”三字还没出口,一只手就搭上他的颈侧,柔和而不失坚决地阻止了他的动作。“别回头”,即使红药依然没有说话,太宰治却仍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里依然只是历史的某处碎片。
太宰治险些吓出一身冷汗,他条件反射般用力握紧了红药的手,得到红药安抚似的拍肩和同样用力的回握。两人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幕,这一次,历史中的人物却没有看到他们。
小乌丸向着两人身后颔首:“真悠闲啊,三日月。不来参与一下子代们的活动吗?”
“哈哈哈,既然小乌丸殿邀请了,老爷爷也不好推拒啊——小狐丸殿,要一起来吗?”
“野狐有野狐要做的事,烛台切君邀请我去做庆典用的油豆腐,我就少陪了。”
正如三人所说,这是一次庆典的现场。如今的会场已经布置到了尾声,袅袅的炊烟从厨房那边升起,宴会快要开始了。不少刀剑已经陆陆续续来到了会场,太宰治听到树下好大一声酒嗝,定睛一看才见是次郎太刀和日本号,一人一个酒坛子喝得正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