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扯断我的一缕头发,恶意道:“女眷,叔伯,父母高堂,隔房兄弟,再人丁不旺的寒门,凑起来也应该有个十几人?”
我拔簪子的手猛然顿住了,浑身的血一瞬间凉透,如一尊石雕一样,整个人动弹不得。
狗皇帝欣赏着我震惊的神情,笑得更开心了。
他伸手把我的簪子拔下来,随手扔出老远,兴致勃勃道:“沈缨,当廷叱骂是大罪,按律当斩,你说孤把你家统统问斩怎么样?”
我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喉咙口发出模糊的悲鸣声。
从古至今,因气节而忤逆自裁者,从来祸不及家人,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连杀了三个史官,竟然只因我当廷骂了几句,便以抄家灭族来威胁我低头!
“你……”我浑身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松了抓我头发的手,嫌恶地在我衣服上擦了擦,任由我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冷哼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卑鄙小人,凡不听话的人都想杀了,你随便如何骂我都无所谓,可你不该骂我的母亲,她只是个命苦女子,却胜过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千倍万倍。”
“沈缨,你若是现在自裁,我马上下令杀掉你家剩下的所有人,五服之内一个不留。”
“若还想他们活着,你就乖乖搬去紫宸殿里,去给我写十五年的起居注,满了十五年,我再放你回史馆去,到时候你爱写什么写什么,随你秉笔直书还是怎样,我一个字都不动,你选一个。”
他站起身,把配剑收回鞘中,等待我的回答。
我无法回答他,我额头上的血在流,嘴里的锈味也愈来愈浓,趴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臂处传来无法容忍的痛楚。
他的话回荡在我耳边,如恶魔的呓语。
我躺在宣政殿冰凉的地面上,木木地想,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今早,二叔还在笑着对我说,侄女儿,明日休沐,叔叔带你去吃玉露酥山,外头杀声震天,史馆内还一片宁静。
我还以为,这样快乐平凡的日子能永远活下去,有朝一日我会得到一顶御赐的乌纱帽,成为国朝第一位女史官,再嫁给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我们俩攒钱去安邑坊买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宅子,生三个小孩童,教他们读书写字,给他们做全天下最好吃的玉露酥山……
可这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身旁溜走,我清楚自己别无选择。
心里的一股气泄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丝力气去说一句话,像个残破的小褡裢一样,静静地在尘泥中腐烂,或许那个幸福活泼的沈缨从这一刻就不见了,留在世间的不过是一具不能自主的破皮囊而已。
毕竟,有爱的人的世间才是世间,有魔鬼的世间叫地狱。
李斯焱应当在等我的答复,可我已经丧失了发声的力气,意识一点点模糊,直到陷入了昏黑的泥潭。
第二章善后
昏过去后,我被抬回了紫宸殿,安置在偏殿外一处宫女院落里。
中途醒过一次,我睁开眼,看到一个宫女在给我煎药,她捕捉到我的目光,沉默地别过了头,似乎并不想和我有任何交流。
正好,我也不想言语,巨大的哀恸把我的灵魂打得七零八落,一整天了,我一直没有一丝活气地盯着帐顶,任宫女,内侍,御医来来去去,给我翻身,换药,缠一圈一圈的绷带。
我分不清我的身体是在康复,还是油灯枯尽,好像这两者对我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
傍晚时,夏富贵来探望我,带着一碗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参鸡汤。
这个龟孙见我第一面,就开始叉腰骂我:“缨子,你是不要命了还是失心疯!敢在陛下头上动土,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回活下来真是祖上积德,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我被他气笑了,抬起刚接好的手臂,指着他簇新的头冠阴阳怪气道:“我道是谁,原是夏大人啊,恭喜恭喜,瞧这帽子,这是高升内侍局总管了吧。”
他声音小下去:“是掖庭总管。”
我的力气突然回来了,抓起床头的瓷杯,用力朝他脑门招呼去,高声骂道:“去你妈的,你这个龟孙子还有脸来见爷爷我,戴着这顶帽子给李斯焱当狗去吧!我是瞎了眼才和你做了几年朋友,真个恶心!”
夏富贵嗷嗷叫着闪避我扔来的杯子,委屈道:“我哪知道陛下会杀你家人啊,我们这种在宫里做事的阉人,哪里知道主子们的计较,缨缨你别生气了,如今大局已定,编撰大人泉下有知,也定会希望你好生过日子嫁人,生几个儿子,太太平平地……”
“滚!”我抄起宫女的针线篓子,直照着他的脸砸去。
他匆匆放下慰劳我的鸡汤,兔子一般逃跑了:“缨缨,你现在情绪不稳,我等你想通了再来看你。”
“想你大爷的通!给老娘滚!”我破口大骂。
骂完了,四下里一片寂静,我喘着气,无力地躺回了床上。
夏富贵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小时候进宫认识的,当时他只是个掖庭里一个末流小内侍,跟幼年李斯焱做过同事,曾无意间关照过他几次,李斯焱很记恩,于是甫一上任,就赏了夏富贵一个大官儿当。
往事如残烟,俱往矣,谁知道当年那个消瘦凶悍,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小男孩儿,摇身一变成了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