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陛下当初,有诸位老将军从侧翼为助,直渡曲水,成绞杀之势,才有大胜。当今我朝虽盛,跋涉千里入寒地,征游牧之族……军中积弊甚深,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能前往。”温瀚宇昂首辩道,“难道就无人敢为此帅?天子亲驾,足以让天下武臣羞惭撞柱而死,尔等颜面何存!”
“颜面何存!”他身后的诸臣跟随着议论起来。
“颜面岂有边界百姓重要?岂有农时春耕重要?岂有启朝国威重要?”一个面生的健硕武臣道,“末将不敢提领主帅,是因天底下最强悍无匹的主帅正在上首!玄龙纛旓立于冰雪寒地,皇恩浩荡至此,军士将领自当无有不从。一可破拥兵自重,二可解边境之患,三可夺胜扬威,势压边土……除此之外,谁能提领主帅、谁能震慑边将?温常侍您么?!”
健硕武臣身侧传来几声低低地笑。
下面吵得一团火热,谢玟见众人如此沉浸式议政,便小声跟萧玄谦道:“一直这么吵?”
萧玄谦偏头听完,低声道:“两天了。”
谢玟:“你不制止?”
萧玄谦理所当然:“为什么制止?”
谢玟:“分明你心中早有定夺。”
萧玄谦顺理成章地道:“不听他们吵架,我不好安排留守京都、监国理政之事。”
谢玟感叹:“不知高大人、温大人两位重臣,可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陛下在想什么。”
萧玄谦:“他们逾越到我有些厌烦了。”
小皇帝看起来真的被那些劝诫立后的奏折惹得不快。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的边缘,时不时往谢玟身上看一眼,两人置身事外、悄声点评。
“征平西北终究要靠你的决断,”谢玟道,“但温瀚宇这个定税之法也可行,能纠除流弊。”
萧玄谦道:“你看着,他马上要开始弹劾了。”
两人话音刚落,温瀚宇立即转过身来,抬起一本奏章由崔盛递上,高声道:“臣要弹劾谒者台谒者仆射董徽音,收受贿赂、私相勾结,借助拜官授爵之职,敲诈勒索,联结新任官员,经营党羽!”
被点到名字的董仆射立时跨出一步,俯身跪拜,向上位者澄清争辩。然而今日温瀚宇有备而来,手上有很多似是而非的证据,咄咄逼问,势不饶人。
就在董仆射冷汗津津时,一侧又迈步跨出一人,是素来沉默低调如隐形人的小冯大人冯齐钧,他躬身拱手道:“下官愿为董大人作证,太仓掾属诸人与董仆射碰面仅为巧合,绝非温大人所言,更不是结党营私。”
温瀚宇道:“难道那一日你也在现场不成?你可知他们身在何地!”
冯齐钧暂无言语的刹那,温瀚宇身后又优哉游哉地站出一人。天子宠臣沈越霄抬手道:“群玉楼嘛——风雅之地,董大人风雅得很,温常侍也别这么参他,换下官来,参他一个不守规矩、浪荡轻佻,净出入这些烟花之地。”
温瀚宇正要发作,回头看见沈越霄那张年轻潇洒、又没个正型的脸,惦记着对方身后是谁,于是负气下拜,弯腰磕到地上:“陛下!”
活像一个受欺负了的小媳妇。
这些臣子常常这样,古往今来,多得是文人墨客把君臣比作郎君美妾,弄成黏黏糊糊的男女关系,动不动就“猗靡情欢爱,千载不相忘”,最经典的就是《离骚》。
谢玟就算真跟萧玄谦有点儿什么,都受不了这么肉麻的诗文作品。小皇帝倒是眼神都没多动一下,冷着脸评价决断,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争论。
萧玄谦为吸引谢玟的注意力,特意跟他道:“董徽音,你还记得吧?最近起复原职的。”
谢玟道:“记得。人很朴素老实,怎么还能去群玉楼呢?我刚刚看了半天,起复这么多旧员,怪不得你的温大人要革除此派。”
萧玄谦皱眉:“谁的?”
谢玟看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捕捉到肉眼可见的醋味儿,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言论,改口哄道:“不是你的,我才是你的,行了么?”
萧玄谦满意无比,整个人愉悦得都要从脑袋上开出一朵花来了。谢玟光用眼睛看,就能感觉到他这污浊泥泞的心田里,被这区区一句话撺掇出一捧嫩芽,得意洋洋地抽枝生叶,势必要夺取他的宠爱似的。
“高琨和温瀚宇的忠心无可比拟。”萧玄谦的声音低沉冷酷,“但我也需要董徽音、需要冯齐钧。”
谢玟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终于把你的帝王制衡之术捡起来了。当初你把朝堂政局搅得一团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顾着根除我,根本不顾这个社稷。”
他说到痛点,萧玄谦缩了回去,闷了好半天,仗着底下的群臣无人抬头,便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谢玟心中一惊,缩了几下都没躲开,小皇帝压着声耳语:“我好想让老师做我的皇后。”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就算没有什么,这样拉着手都嫌太亲近了,何况他们还真的有点儿那种不可告人的关系,谢玟从未如此心虚,他修长纤瘦的手指努力逃脱着对方的笼罩,手心都要渗出冷汗了,好半天才抽出手,把御座的一侧全都让给对方,贴着另一端坐,端端正正,面无表情。
怀玉不理我。
萧玄谦心思沉抑地想着,他那朵刚抽出嫩芽的花儿登时蔫巴了。好半天才道:“我不动了,你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