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翕动着嘴唇呓语,百里决明凑近脸,勉强捕捉到她又细又哑的声音。
“师尊……师尊……”
他心里又是重重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师尊在,寻微。”百里决明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明明已经是个死了许多年的鬼怪了,这一刻眼睛却像被火燎了,火辣辣地疼。苦难与疼痛无法转化为泪水,在心房一层层蓄积,像一叠叠枯叶交相掩埋。这是鬼怪的悲哀。他痛苦,却无法哭泣。他想他的徒弟这样好,天爷怎么舍得让她受苦?
“骗人……”寻微在哭泣,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
那仿佛不是泪水,而是一簇簇火焰,烧灼他的心。
他抱紧她,告诉她,“没骗你,师尊真的回来了。寻微,你睁眼看看我。”他嗓音苦涩,一遍遍唤她,抬起手掌,掌心蹿出耀眼的火苗,“寻微,寻微。你看,先天火法,这世上除了你师尊我还有无渡死老头子,还有谁有先天火法?”
她靠在他怀里,终于睁开眼,苍白的脸蛋对着那火焰,因着跃动的火光,有了些微的神采。
百里决明紧紧搂着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拜我为师的时候,咱们山上没有茅房,你要我修个茅厕。我嫌你麻烦,要你用虎子和便盆,再要不然就去林子里挖个坑就地解决。你可生气了,跟我说你不是小猫小狗,不可以拉在土里。我说你不是猫狗,你是屁娃娃。后来你无渡爷爷劝我,说你是世家贵女,当然要讲究点儿。罢了罢了,谁让我百里决明收了个世家贵女当徒弟?”百里决明想起往事,低着脸笑,“我给你砌了个茅房,里面又有恭桶,又有草纸,我还费劲儿巴拉的给你弄了个熏香。我想这下你满意了吧,天爷,我万万想不到,你个世家贵女不刷恭桶。你还狡辩,说小仙女儿不能刷恭桶。气得我脑瓜子嗡嗡,世上哪有拉屎拉尿的小仙女儿?你就是个屁娃娃。”
谢寻微把脸埋进他衣襟,有气无力地说:“不许……说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百里决明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你是小仙女儿,师尊承认了,你就是小仙女儿。”
她太痛,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再回应,只有呻吟。
百里决明擦她额上的汗,轻拍她的后背,用脸颊贴她的脸颊。他一遍遍告诉她“师尊在”。他甚至动用灵力,输入她的经脉。温热的火法灵力带一点金红的微光,沿着她纤弱的经脉流动,在她苍白如纸的肌肤下分为无数枝杈。他盯着那些光芒,不断地为她输入灵力,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她的疼痛,让她安心睡去。
可事实是杯水车薪,她依然痛苦难当。
百里决明快绝望了。谁能来救救他徒弟,哪怕只是减轻她的疼痛?
为什么会这样?他才离开八年,寻微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好年华,身体却破败至斯。
到后半夜,寻微才不再梦呓,睡得平稳了些。摸她的额头,冷汗也不再出了。百里决明稍稍放了心,手伸进薄被摸她的衣裳,都湿透了,连被里都是湿的。百里决明唤来侍女为她更衣换被,自己到门外等待。等侍女换好了,才又进去。
寻微闭着眼,长而翘的睫毛低垂,呼吸声咻咻犹如小兽。她终于安睡,他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好像一片云窝在了心头。他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仿佛世界都安宁了。他碰了碰她的眼睫毛,坐在脚踏上,把下巴搁在床沿上看她。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面前是一张素净清隽的脸,下巴搁在手背上,眼对眼看着他。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憔悴,面容仍是苍白的,恍若一朵从水里捞出来的白山茶,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可病气挡不住她的美,甚至增添了她脆弱的美感。
“你醒啦!”百里决明左左右右地看她,“还疼么?”
谢寻微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拉高被子拥在脸下,慢慢摇了摇头。
百里决明不太确定她还记不记得昨夜他坦白身份,或许是因为病得太重,他只在她清浅的眼眸里看到了疲惫,没有预料中的欣喜。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若知道他回来了,定会欣喜若狂泪如雨下扑进他怀里。现下她安安静静,他左等右等,她也没有扑他的打算。
他迟疑着问:“昨夜的事儿,你还记得么?还记得我是谁么?”
谢寻微望着他,柔柔一笑。
苍白的笑颜,清淡又美丽。
“师尊。”
他听她这声唤,眼睛又火辣辣的。
好久不曾亲耳听她唤他师尊,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百里决明鼻子发酸,似是要掩饰自己失控的神色,忽然站起身,“我去看看裴真回来没。”
谢寻微拉住他的腕子,手指无力,只能虚虚勾住他的掌心。
但是百里决明一下就回过身来,接住她即将掉下去的手。
“怎么了?”
“陪陪我,好不好?”谢寻微轻声说,“我好累。”
“我去找裴真,一会儿就回来。”百里决明把她的发丝抿到耳后,“病不能耽搁,听话。”
“不是病。”谢寻微说。
“那是什么?”百里决明疑惑。
谢寻微垂下眼睫,顿了半晌才说:“是天葵呢。”
百里决明愣了一会儿,脸庞后知后觉地红起来,“啊?天……天葵?”
他不是傻子,虽是个男儿,然而死了这么多年,女孩家的事儿他多少知道一些。而且当初为了养寻微,他做了好些功课,学习梳女孩儿的发髻、缝制女儿家的主腰膝裤……他甚至要比一些女人还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