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动最后一重封印!”袁伯卿愤怒地叫喊。
“可……可是寻微娘子……”有弟子迟疑。
“我叫你启动封印!”袁伯卿咬牙切齿,忽地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张弓搭箭,瞄准谢寻微,我要让百里决明亲眼看着谢寻微死在他的眼前!”
弟子们怔忡,都迟疑着面面相觑。
袁伯卿命令一个弟子为他拉弓,他用残存的左手搭上箭,瞄准奔向百里决明的谢寻微。所有弟子颤抖着举起弓,和他一起瞄准。
铮然一声响,犹如琴弦崩断,袁伯卿的金箭率先扑入长风。所有人的箭同时发射,箭雨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金箭离弦的那一刻,谢寻微终于回到了百里决明怀里。仙门百家视他的师尊为磨牙吮血的修罗恶鬼,就连他的阿父都说师尊没有救了,没有人看见这样暴怒狰狞的鬼怪不会感到恐惧。但是谢寻微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拥抱住了这只恶鬼,黑血沾上他的素衣白裳。
八年的岁月,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路途,姑苏城的飞花,寒山道场的风雪,他终于走到了尽头。师尊的怀抱那么温暖,六瓣莲心沉稳地跳动,他好像拥抱住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于是风住了,雪停了,他苍白荒芜的世界有了一线春光。
鬼怪停止了怒吼,猩红的双目里映出谢寻微流泪的脸颊。
“师尊,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他抚摸鬼怪崎岖的脸颊,轻轻微笑。那一瞬,恍若一朵白昙无声地盛放。
鬼怪也注视着他,奇迹一般不再焦躁。射箭的弟子们眺望着这一幕,丑陋的怪物和美丽的少女寂静相拥,火光与喧嚣都成了虚影,他们是亘古时间中不变的礁石。
箭矢没入血肉,谢寻微听见那钝钝的声响,像一曲终了的琴弦收拨。八年了,他的时间许久不曾流动,成为绕着痛苦打转的圆,而他则是一只被钉在圆心的蝶,煎熬着挣不脱逃不走。现在死亡和梦境同时来临,蝴蝶终于挣脱银钉,时间在振翅中继续向前。他闭上眼,和师尊一同倒入血泊,苍白如翅子的衣袂染上血色,粘腻的血液浸润手心。
人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向后退避,色彩层层剥落,复归古朴的黑白两色。他的世界里,万籁俱寂。
第66章怒莲(四)
寂静。漫长的寂静。有滚烫的血滴在脸颊上,可是他等待已久的疼痛却迟迟没有袭来。他眼睫颤动,慢慢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庞撞入眼眸。百里决明静静看着他,黑纹已经褪去,獠牙也收回,皲裂的皮肤合拢,他恢复了凡人的样貌,变回他那副颇有些稚气的青年人样子。他赤裸着上身,两手撑在谢寻微的耳边,用身体罩住了自己的徒弟。
谢寻微愣愣地摸了摸脸上的血,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不是他的血,而是百里决明的。如果他站起来,就会看见百里决明背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还有一根又一根钩索,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鲜血淋漓的大刺猬,滑稽又悲惨。
没有盾牌,百里决明就用自己的身体做盾牌。没有铠甲,百里决明自己就是谢寻微的铠甲。他挡住了所有箭,没有让他的徒弟受半点伤,即使他自己遍体鳞伤。
“你是傻子么?”百里决明哑声说,“听不到我叫你逃跑么?”
“师尊……”谢寻微颤抖着手,触摸他的背部,摸到满手湿淋淋的血液。
伤口太多了,他的背上简直没有一块好肉。他腐烂的腰腹和右手恢复如初,后背又成了筛子。一摸上去坑坑洼洼,满手泥泞。谢寻微怔忡着,呆呆望着自己手上粘腻的黑血。世上的事情总是那么荒谬,他明明要帮师尊找回六瓣莲心,却害师尊丧失神智,变成怪物。他明明要同师尊一块赴死,却害师尊伤痕累累。
他落泪,“对不起……”
“蠢徒弟,”百里决明声音苦涩,“说什么傻话。”
宗门的封印镇压住了他恶鬼的本相,让他的意识恢复了清明。他想他露出本相的样子一定丑陋无比,没想到这个傻丫头还是抱住了他。他的小徒弟只有兔子的胆儿,随便遇见什么恶鬼就会吓哭,究竟是什么样的勇气让她奋不顾身地拥抱他?八年了,小丫头变成大姑娘,却依旧和当初一样傻,傻得他心疼。
“师尊,我们逃跑吧。”谢寻微勾住他的脖子,在他怀里流泪,“寻微长大了,可以保护你了。只要我们逃出宗门,任何人都休想再封印你。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去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再建一个抱尘山。”
“笑话,你师尊我何时逃过?”百里决明刮刮谢寻微的鼻梁,“听话,好好待着,师尊要放大招了。”
谢寻微拉住他的手腕凄然摇头,“不要,不要放业火,我不要再看到你把自己烧成灰。”
百里决明笑了笑。谢寻微手指收紧,这个目空一切的混蛋,居然还笑得出来。
他的身后,袁伯卿爬上天枢宫的屋顶,亲自打出旗语。他们准备启动第四重封印了,封印一旦启动,便决计无可转圜,师尊会像八年前一样再次陷入长眠。
百里决明低声说:“寻微,其实你很厉害。你信不信,只要你亲我一下,我就会变得很强很强,谁都打不过。”
“你骗人!”谢寻微哽咽。
“不骗你,”百里决明把脸偏向他,“你试试。”
谢寻微觉得他在撒谎,师尊是个笨蛋,连谎言都撒得这样假。他哪有那么神奇的力量,亲吻一个人,就能让他勇猛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