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决明眸子颤了颤,不自觉提起了心。
“第四个‘桑’,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没有被鬼母接收。鬼母出国,玛桑族被迫西迁。那次变故死了很多人,我们在阴木寨外围挖出了许多吃剩下的骸骨。第四个‘桑’为什么没有被鬼母接收?两百年前,我们在阴木寨的绢帛札记里得知了原因——‘桑’被恶童藏起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男人停顿了下,抬起眼问:“百里决明,你听过‘九死厄’这把刀吧?”
听过又怎样,百里决明皱眉。
“如果你有能力拿到这把刀,最好把它带上。它不是一般的刀,它是玛桑族的圣物,被供奉了千余年,拥有斩断一切羁绊的能力。普天之下,只有九死厄可以斩断祭品和鬼母之间的那条风筝线。”男人说,“三百年前,恶童带着‘桑’离开鬼国,用这把刀斩断了‘桑’和鬼母的联系,清除了‘桑’魂魄里的祭品标记。‘桑’成为了第一个成功逃离鬼国的凡人,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鬼母召回的祭品。”
“原来如此……”百里决明喃喃,“‘桑’就是恶童的弟弟,恶童救了他。”
“从某种程度上说,恶童救了这个孩子。”男人捏了捏眉心,长叹了一口气,“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恶童害了他。”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眸子一缩。
“有代价……”师吾念垂下眼睫,低声道,“九死厄斩断羁绊,一定有代价。”
“很容易猜到,不是么?”镜子里的男人说,“做买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下什么东西没有代价?九死厄的确可以斩断羁绊,然而被九死厄斩过的人必定生生世世重复他这一世的命格。无论他轮回多少世,投多少胎,他必定在乙丑年,己卯月,乙丑日,己卯时出生,他必定是四阴童子。”
犹有一道雷霆闪过,百里决明心神俱震。
“换句话说,”男人道,“他们都是你身边那个纯阴小孩儿的前世。”
这是什么意思?他无法理解,脑子里若有黑色的鸦羽纷纷袭来,一幅幅面容青紫的小婴儿被泥土掩埋的画面接连闪过。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生辰八字仿佛是一个无解的诅咒。每一个这一天这一个时辰降生的孩子都逃不过夭折的命运,他们无数次被掐死,被溺死,被摔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即使他们出生在几百年前的玛桑,也逃不掉被送到鬼国成为鬼母祭品的厄运。
现在镜子里这个男人告诉他,所有这些死去的小孩儿都是寻微的前世。她辗转数百年,成为“谢寻微”的这一回是她第一次长大成人。
心域之中,恶童孤零零坐在青瓦屋檐上,怔怔面对着血红色的落日。他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满脸不可置信。手掌在颤抖,恍惚间似有无数钢针迸射着扎进心房,密密麻麻地发疼。百里决明捂住了心口,痛苦地咬紧牙关。
“这世间从没有什么两全之法,”男人道,“不斩,‘桑’会被鬼母吞魂,生生世世囚在她的体内不得超脱。斩了,他至少可以转世投胎,有一线生机。很多很多年前,我也面临着进退两难的抉择。或许这就是命吧,”他笑了笑,落拓又凄凉,“上天造我们出来,兴许就是太无聊想逗我们玩儿。人活一世,谁他娘的不是个笑话?”
帐篷帘布外头出现一个虚虚的人影儿,有人在外头遥遥地喊:“决明长老,半夜子时了。”
男人没有搭理外头的人,继续对镜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剩下的长话短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五百年了,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弥补五百年前抱尘山的错误。我们曾经以为玛桑黑教荒诞不经,他们视死生为一物,视人鬼为同胞。他们和鬼怪一起生活,甚至让鬼怪成为他们的守卫。
“我们驱逐他们,屠杀他们,将他们逼回西南边陲。拜我们所赐,他们的天女阿兰那成为鬼母阿兰那。当北方鬼域一天多于一天,我们没有醒悟。当凶猛的恶鬼斩不尽杀不绝,我们终于意识到,玛桑古族与鬼魂之间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所有的经卷都在你手边,如果你打开玛桑鬼丁簿,会发现历年来他们的鬼魂数目从不增减。他们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办法可以解开阴魂的执念,让他们得到超脱,让鬼魂得到真正的安息。”
“决明长老,半夜子时了。”外面又传来那个人的喊叫。
男人颇有些不耐烦地蹙起了眉心,仍然没有回应。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都感到有些不对劲儿,帐篷外那个人影似乎放大了点儿,他直僵僵立在那里,好像在隔着帐篷的油布帘子俯视男人的背影。帐外所有嘈杂的人声都消失了,安静得可怕,可镜中的百里决明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男人接着说之前的话儿:“仙门对付鬼怪唯一的办法是将它们封印,可是封印并非一劳永逸的办法。被封印的鬼怪会成为埋藏在仙门地底的火药,若有朝一日封印老化,它们抓住时机突破封印,整个江左将危在旦夕。我们已经失去了北方,不能再失去江左。
“我们一直在找那个办法,我们去过鬼国,收集经卷,整理卷宗。现在,我们到达了玛桑圣地西难陀。根据经卷的记载,他们每年十月初五都要派一个聋子和一个纯阴命格的人来这个地方听取天音。十月初五是阿兰那的诞辰,是黑教信徒最盛大的节日。他们会一同进入西难陀,然而回来的时候只有聋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