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有柴火燃烧的焦香味道,天际禽鸟掠飞,留下咕咕的呼唤。一排排窗牖大开着,竹竿从里头伸出,上头挂着红红绿绿的湿衣裳。寨子下方,宽阔的门洞里人和马进进出出,四处人声鼎沸。
百里决明扭头看,琉璃塔就在远处,树木丛林遮住了它的底端,它的半身直入云霄。这是他第一次离这座塔这样近,塔的最顶端有间小小窗牖,百里决明下意识觉得那后面似乎该有一个人影。
他们回到了玛桑还没有西迁的时候,更或许是天女还没有东奔的时候。
灾难还没有开始,一切都充满生机。
裴真蹲下身摸了摸草叶,晶莹的露珠滚落在他指尖。他浅笑,“这术法神奇得很,它复原了记忆的虚象,连带着我们的意识也成为了虚象。”
“咱们约莫是进入了一个幻境。”谢岑关手搭凉棚,“穆知深和秋丫头在哪儿呢?”
半晌没看见人,三人往里头走。人和马来来去去,玛桑服饰和中原很不一样,个个断发纹身,身上要么挂繁复的流苏,要么挂着硕大的银项圈,有的男人还裸露着胸膛和右臂,肌肤漆黑如烧焦的炭。奇怪的是,很多人都没有面目,脸庞罩着一层雾气似的。裴真猜测,幻境依照衣裳旧主的记忆建立,旧主不记得的东西幻境里不会显现。
天井底下有人在跑马比箭,当中唯有一个背影挺拔的男人似乎有面目。那人每箭必中靶心,四周围观的人屡屡发出盛大的喝彩声。隔得太远,看不大清楚他长什么样儿。百里决明注意力很快被楼上经堂吸引住,那里的人最多,门口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百里决明拉着裴真挤进去,这些人对他们完全没有反应。约莫幻境里都是虚象,虚象只会按照旧主原有的记忆行动,所以不会对他们作出反应。人群只挤在门口,没人越过门槛。经堂和阴木寨里的那座布局相似,几根围抱粗的大红瓜楞柱顶着房梁,梁上垂下一面面彩色经幡。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人也是活生生的。
堂上坐了一男一女,男的老态龙钟,女的还很年轻,两人都戴着一身的金饰,阳光直射上去闪闪发光,让人不敢注目。裴真说玛桑黑教里金色属于天,银色属于地,这两人或许就是玛桑的族长和族长娘子了。底下排了两列红漆案,每张案后都坐了人,约莫是玛桑里的贵族老爷,个个挺着大肚子,赘肉缠成一圈,像一条肥蟒盘在腰间。
上座的那个男人轻咳了一声,这是表示他要说话了,堂里堂外登时静了下来。百里决明找了地方坐,裴真在经橱那儿读经卷,谢岑关闲得发慌,蹲在族长面前扮鬼脸。
满身金饰的男人举杯,声如洪钟,“今日有两件喜事,这第一件,我们玛桑的长女成年了。从今天太阳升起到月亮出山,男人比箭,女人歌舞,有酒同饮,有肉共享,庆祝我们的般遮丽成年!”
族长说完,众人高声欢呼。经堂一侧的屏风缓缓移开。明艳的女人跪坐其后,百里决明和谢岑关都震惊了,那是喻听秋,可又完全不像她。她的衣裙无比艳丽,像把红霞披在了身上。他们这时才明白过来,玛桑族里有地位的女人似乎都穿红色,地位越高,那红色越饱满。
堂外响起呼声,若用汉话音译,他们喊的是:“般遮丽!”
喻听秋,或者说般遮丽望向堂外,笑容比霞光更加艳丽夺目。她的眉宇间有种威严,这让别人知道她不是一个花瓶一样脆弱的女人,而是手握生杀的王女。原来那衣裳的旧主是玛桑族长的女儿,她原本的相貌已经无从得知,喻听秋成为了她的化身,她就会以喻听秋的面貌出现。百里决明也从未想过喻丫头可以这般美丽,她很少细致打扮自己,而且自从她跟着裴真混,要么钻鬼堡要么进丛林,成日灰头土脸的。
王女指向堂外,扬眉笑道:“黄昏之后,到孤的寝居门口排队。孤要挑选一个好儿郎,伴孤共饮到天明!”
堂外登时沸腾了,许多儿郎连滚带爬往独木楼梯跑,后头有更多儿郎拽住前面人的衣裤,一时间人仰马翻,滚作一堆。般遮丽大笑着举杯,所有人一同举杯,庆祝王女成人。
百里决明:“……”
这王女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王女。
族长放下银杯,再次清嗓子,道:“第二件喜事,欢迎自中原远道而来的客人!”
话音刚落,门口的人让开一条道儿,两个男人步入门槛。一人青衣,一人玄裳,天光笼住了他们的脸庞,看得不甚真切。他们渐渐走近,脸庞慢慢清晰。不同于玛桑儿郎断发纹身,肤色黝黑,他们二人眉目清朗,脸颊白皙犹如净瓷。一人温和,一人冷漠,二人都是风华正茂的儿郎。
看见他们脸庞的那一刻,百里决明愣在当场。
青衣郎君微笑着款款行礼,道:“百里渡携胞弟百里决明见过族长。此番壮游人间,得玛桑盛情款待,是我兄弟二人平生大幸。”
玄色衣裳的青年亦沉默地行礼。
他们停在百里决明的面前,近在咫尺。玄衣青年熟悉的脸庞面无表情,冷若冰霜。这是从前的他么?百里决明看着这张脸,忽然就不确定了。心里莫名其妙涌上难过的情绪,胸口涨涨的,他说不出话。
他为什么会难过?从前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玛桑?百里决明觉得脑海深处有许多东西想要往外跳,记忆像一根绷紧的弦,下一刻就要断裂,他头疼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