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窗牖边上,他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见了下方平台上的女郎。那是第三层王寨,厚重的围墙比第四、五层更粗一圈,因此多出了一个宽敞的平台。原本是给弓箭手设计的射箭台,爬满爬山虎的黑墙上有许多箭孔。红裙的女郎站在台上,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背对所有人,百里决明只看得见她窈窕的背影,和洁白发光的脚踝。
她大喊:“决明阿弟,接住我!”
下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阿兰那,别跳!”
正当百里决明攀上窗,要跳下去的时候,女人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放在地上,捂着脸转身,身体后仰,落下了高墙。所有人惊呼,屏住呼吸,只见她的身影就像飘然的红绸,没入呼啸的风。
高墙遮挡住了他们的视野,没人知道那个即将返回中原的男人有没有接住阿兰那。众人等待着,半晌之后,一个男人骑着马的背影出现,向着远处蓊郁葱葱的密林狂奔。他的怀里坐了一个女郎,黑发和红绸放肆地飘扬。
“阿兰那!”所有人疯了似的大叫,“天女出奔了!天女出奔了!”
般遮丽铁青着脸庞下令:“骑手出寨,拦住他们!不可伤天女!”
寨门洞开,数不清的箭手骑马奔出王寨,霎时间成了一股黑潮,淹没碧绿的草地。迦临亦在其中,长箭搭上弓,瞄准远处疾奔的百里决明的头颅。弓弦拉满,漆黑的箭矢犹如飞星,呼啸着撕裂长风。玄衣男人偏头,箭矢擦过他的脸庞,带出鲜红的血液。他眼也不眨,握住了箭矢的前端,握住的那一刻箭矢燃烧,消失成灰。更多的箭矢袭来,织成一片黑雨。他伏低身子,将女郎护在身下。他们的身后,玛桑的箭手急速逼近,马蹄声滚滚如雷。
人少胜不了人多,王寨的消息会通传所有阳木寨和阴木寨,守卫的千眼尸会把守住防线,天女和百里决明无法从他们的包围中逃离。
然而正在此时,密林前方出现无数气旋圆圈,空气仿佛凝结,从中心开始出现银色的涟漪。虚门一个接一个地开启,气旋连成一片,中间的光景渐渐清晰。虚门连接了抱尘山和玛桑,山海般排列成阵的白衣儿郎踏出虚门,剑指玛桑。袁氏子弟率先放箭,金箭掠过最前方那对男女的头顶,飞鸟似的扑向玛桑箭手。许多人的马匹中箭,箭手跌落在地。迦临勒停马匹,拔出长刀,将一枚金箭击落。
男人和阿兰那纵马跃入仙门儿郎的围阵,阵列倏地分开,又合上,将阿兰那和他护在身后。
般遮丽策马而出,遥遥大喊:“中原人,你们是什么意思?”
白衣儿郎沉默地分开队列,露出身后的青衣郎君。那个男人唇畔含笑,眉目生光。他站在所有人的最中心,自有一番屹然不动的威仪。生前的百里决明策马来到他身边,他朝阿兰那伸出手,阿兰那就着他的手下马。
“百里渡,”般遮丽压抑着怒火,“把天女送回来!”
仙门中有人怒斥:“大胆,你竟敢直呼大宗师的名讳!”
百里渡看了他一眼,只是轻飘飘的一睨,却仿佛有飘霜无数,那人登时一凛,心惊胆战地退避后方。百里渡上前一步,朝般遮丽遥遥作揖。
他开口,嗓音清越如佩环相击:“承蒙玛桑多日照顾,百里渡无状,阿兰那,我带走了。”
王寨里众人哗然,许多人愤愤不平。百里决明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峙的他们,白衣人群当中,阿兰那的红裙艳丽如火,又像一把刀,鲜艳得如此刺目。离得太远,阿兰那的面容依旧模糊如雾,他最终还是没能看清她的脸庞。
女郎用力朝王寨里的人们挥手,然后两手笼在嘴巴上,大声喊:“对不起,我把六瓣莲心放在箭台上了,你们找别人当天女吧,我要和阿渡还有阿弟去中原啦!”
不要去。不要去。
百里决明的头又开始痛了,心域的深处,夕阳上的裂纹在延展扩大。
脑海中恶童的声音响起,可是它来得那么遥远,好像是从时光的罅隙里悠悠飘出来的回响。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没办法,本天女就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臭小子,你知道为什么我是天女吗?不是因为我餐风饮露,也不是因为我不老不死,是因为我是天下第一——大!美!女!”
——“骗人,我看见你长白头发了。你看,一根、两根、三根。”
——“那是因为生了你啊,你这个笨蛋!”
“前辈!”裴真拥住了他,“你怎么了!”
远方,阿兰那步入了虚门。虚门缓缓关闭,玛桑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天女消失在风烟尽头。
“不要让她去中原,裴真。”百里决明痛苦地低喃,“不可以去!”
不要去。不要去。
你会死的啊……阿兰那!
第115章昔我往矣(四)
裴真轻轻触碰百里决明的头发,“前辈怎么了?”
这家伙在箭台上发了一炷香的呆,远方墨绿色的山脉起起伏伏,群山拥挤着逶迤而行,偶尔可以看见阴木寨和阳木寨的浓黑的瓦片,阳光明灭下折射出灿烂的光。天女已经走了,抱尘山和中原仙门都撤回了虚门。王寨前的草地空空如也,徒留下马匹践踏的痕迹。有懵懂的小孩儿赤着脚丫子拾捡遗留的箭矢,拿回家当柴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