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寻微长到第八个月,医工发现这孩子目不能视,无论将何物置于他的眼前,他都没有反应。百里决明愣了,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接连两世,寻微都先天目盲。
谢氏寻访天下名医,找尽各种奇药,耗了六年,都无法医治寻微的眼睛。每个大夫看了都摇头,“小郎君的眼睛分明没有任何疾患,不知为何就是看不见?”谢氏怀疑是鬼魅捣乱,咒诅附体,拜会姜氏,依旧无计可施。不必姜家来看,百里决明也能判断出,寻微身上没有任何诅咒。
小小的孩童临窗而坐,天光洒落他明净的眼眸。这一世的寻微沉默了许多,没有往世活泼。百里决明趴在他对面,对他扮鬼脸,他无神的眼睛倒映龇牙咧嘴的百里决明。
扮了半天,他没有反应。百里决明很难过,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呢?
当府邸里有新的男孩儿出生,眼盲的寻微渐渐失去了父亲的宠爱。主母明目张胆克扣他的吃穿用度,下人也对他冷眼相待。冬天,属于他的银丝炭份例第二次被削减,他原本白皙的手指冻得皲裂。百里决明终于坐不住,拎着姜家主君从天而降,这家门户的谢主君扑通一声跪下,“不知姜宗主驾到有何要事?”
姜宗主木着脸指了指百里决明,“抱尘山的百里长老要收徒,把你们家的小孩儿都叫出来。”
谢主君喜形于色,赶紧推出家里的孩子。一大帮小孩儿站在庭院底下,个个的眼神里充满拜师的希冀。百里决明看了半晌,没看见寻微,他一把拽过谢主君的领子,恶狠狠问:“你家孩子全在这儿?”
谢主君提心吊胆,觉得眼前这男人看起来不想要收徒,倒像要吃人。
他结结巴巴道:“还有个小五,他天生看不见,出行不便。料想长老是看不上眼的,就不让他出来费这趟工夫了。”
百里决明想说放你娘的屁,把人给爷交出来。
刚要开口,回廊那儿响起下人的呼喊:“小郎君!你慢点儿!”
他扭头,便见木廊里一个稚弱的少年跌跌撞撞走来,他大而黑的眸子空茫无神,伸着双手无措地探路。白皙的额头上有红印,大约是跌跤撞的。脚下踢到石头,他一个趔趄,似要摔倒,百里决明闪现在他面前,他跌进百里决明的怀抱。十岁的小少年,抱在怀里,瘦削如春竹。
百里决明低头看他脸上的伤,问:“摔到哪了?疼不疼?”
他不回话,攀住百里决明的脖子,哭得浑身颤抖。
百里决明心里疼痛,这该是有天大的委屈,才哭得这样伤心。
“带我走。”谢寻微哽咽着说。
百里决明把他抱起来,一脚踹开迎上来的谢家主君,带寻微回了抱尘山。
百里决明想方设法医治谢寻微的眼睛,始终没有结果。托姜氏询问天音,传回来的答案竟然是“无药可救”。百里决明不信邪,翻出阿叔留下的《灵枢经》自学,配出许多苦苦的药方,一帖一帖试。谢寻微十五岁,童子将药汤放在他面前。他微笑着道谢,听得童子足音远了,熟练地将药汤泼入窗外的花盆。
师尊费尽心思为他治病,然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他的眼疾根本无药可医,因为这疾病的根源在于魂魄。
时间溯流,回到第一世和师尊相守的那三百年。师尊在床榻上睡得像头猪,他站在光下,没有看到脚下的影子。心中若有迷雾散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即刻修书去往姜氏,请姜贺托聋者询问天音。天音迟迟没有回应,他同师尊四处游玩,足迹进入玛桑。山沟沟里倾盆大雨,竹木乱颤,碧绿的光芒跃动溅落。师尊一向好眠,大雨吵不醒他的酣睡。谢寻微睡不着,披衣而起,推开门扉,便见白发的女剑神倚在廊下,抱剑观雨。
“表姐何时来?”他笑问。
“刚到。”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几乎淹没于雨中。
“为何来?”他问。
“为你询天音之事,”她侧眸,“天音托我来答。”
她告诉他一切的始终,西难陀师尊和百里小叽与无渡重逢,纯阴命格之无解,召鬼拘灵术中的“魂契”……静寂的黑暗里,师尊凝聚灵力于指尖,他后腰的咒契泛起盈盈红光,魂契产生,红光一震,转而为金,他与师尊的联系从此生世不灭,坚不可摧。
他静静听着,雨仍在下,泪水滚落脸颊。
一个人到底要笨到何种地步,才会愿意结下这样的契约?同师尊在抱尘山一路走来,他最清楚,师尊最大的心愿便是得到超生。现在师尊为了他无解的命格,情愿陷入无解的命局,忍耐漫长岁月,为他挡灾除厄。
喻听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道:“如今姜氏主持大祭,一年一次,天下不会有鬼怪存留人间超过一年。即使你吞下老材香,也没有办法避过轮回。”
“天音没有法子么?”他问。
“没有。”
谢寻微赤足走上木廊,伸出手接冰凉的雨滴。他想了一会儿,道:“若我没有猜错,西难陀渡人往生的媒介是‘明光’。人死后,鬼魂进入西难陀,举身投入光中。穿过明光,前尘尽散,再世为人。若我能避过‘明光’,是否可以带着往世的记忆投胎转世?”
天音是尚未投胎的魂魄之音,即使是他们也不知道这个办法。
喻听秋道:“按理来说,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