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丁蔻两眼一瞪,“你们这些人,想做官就做官,想辞官就辞官,人生多的是选择,真是令人窝火。”
两人各挽一只竹篮,站在院落树下,摘丁蔻晾晒的萝卜吊。树叶尽皆掉光了,枝桠上插着红的白的萝卜,犹如斑斓的花串。丁蔻预备用萝卜干炖汤,煮梁珩带来的腊排骨。梁珩则觉得山鸡有趣,趴着篱笆观看鸡群啄食菜叶。
丁蔻见沈育总是似有若无地留意鸡栏方向,便说:“中午宰只鸡?”
沈育:“……”那倒也不是关心鸡。
丁蔻笑起来:“与你同来的公子又是什么人?是你学塾的同砚,还是官场的朋友?”
“是提携我的人。”沈育微笑道。
丁蔻不免惊讶,那公子爷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与沈育一般年纪,听起来怎么比沈育官阶还高。他们这小破院子果真招待得起?
中午,烧饭的香味飘溢进书房,勾出了闭关创作的董贤。依旧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形同野人。出门便直冲厨房,手捻了块排骨,一边烫得龇牙咧嘴一边撕咬肉条,见了沈育也不如何诧异:“来啦?随便坐随便坐。”
丁蔻表情安详,用勺子舀出被董贤脏手玷污了的汤水,显见是熟能生巧了。
董贤近日创作《人物品藻》,正是热情高涨之时,自从上一回丁蔻揭露了有关段相的秘闻,他由此深受启发,转而致力于挖掘各地才子俊茂背后的故事。如他所言,民间风评只是一个人的表象,真正人品如何,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调查一个人,比搜集关于他的评价难多了。为此董贤不得不启动他涵养多年的人脉关系,预备筹建一个调查团队,大亓上下凡名声在外的士人无不处于该团队鹰眼之下,致力于为朝廷输送透明人才。
梁珩为他这一番豪情壮志所震撼,排骨都忘了吃,拳头塞进嘴里。
沈育默默心道,这要是成了,岂非是比解绫馆更庞大的情报组织?那董贤的性质也就从清流文人,变成地下势力头目。人生际遇真是非同凡响。
“贤侄,你既辞官,准备做点别的什么营生?不如加入我的调查团好了。”董贤发出邀请。
沈育推辞道:“晚辈不懂调查,也不知道什么秘辛,恐怕帮不上忙。”
梁珩立刻拆台:“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可多了,王朝最大的秘密都在他心里,唔……”被沈育塞了排骨堵嘴。
董贤一边抓头毛里的虱子,一边回想:“前几天,嶂山郡守府的主记找到我,说他家郡守年前任内考课不达标,今年计划大搞建设,首先发展嶂山郡学风文风,打算在山脚下建一家书院,请我去做讲师。每年五十石米粮,月有例银,酬劳挺丰厚。但我哪有这闲工夫。今儿你来了,我看你挺适合。”
“我?”
“你们姓沈的,不是人人都会教书?你还叫沈育,不教书育人都对不起你爹起这名儿。”
“……”
“沈家的书院是没了,可是只要教书的人姓沈,哪里不是沈氏学塾?也算重整你家门楣了。你老爹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沈育不答话,对自己能否胜任教职仍存疑惑。以前在学塾他也代讲过,然代讲与做教书先生是两码事,他不仅没有经验,而且缺乏信心。
董贤便鼓励他:“给小儿启蒙罢了。就算教不好,也没人拿你开刀,你可是丞相司直卸任,去教书那是给他们面子。我给你在品藻册中添上一笔,说成天上有地下无的大才子,保管那帮官员对你心服口服。”
这可不妙,要这样做,不等董贤发掘别人的黑幕,他自己先成了最大的黑幕。
话虽这么说,董贤却一脸坏笑,俨然是知道沈育绝无可能敷衍了事。
沈育道:“我想想吧。”
梁珩啃完了排骨,插嘴道:“去啊,怎么不去。你教书不挺好的么,连我也教出来了。”
沈育一时语塞。
梁珩道:“你去做教书匠,我就蹭你的学堂听书。哎,其实我也能讲上一二。”
“你讲什么?”
“古玩金玉鉴赏啊,”梁珩两根指头比着一条小缝,“会一点点。”
沈育失笑摇头。诚然,天底下比梁珩见过更多珍宝的,也没几人了。
与董贤吃饭不能没有酒,此人喝多了兴头就上来,逮着人唠嗑不停。沈育被丁蔻抓去修门,便由梁珩陪董贤喝酒聊天。董贤除却喜欢文化人,也喜欢会玩儿的人,梁珩打小被他表哥带着花天酒地,现在当然从良了,曾经也会玩过。董贤很喜欢他,询问梁珩的名字。梁珩想了想,不便直言,便从母姓,告诉他自己姓段。
下午沈育就套上车,预备下山去嶂山郡。丁蔻请二人留宿一晚,但沈育思及公子爷细皮嫩肉的,住在山里免不了蚊虫叮咬,茅草屋子又漏风漏雨,还是去城里正店开房为好。
董贤则没有半分不舍,他久居深山,对光阴的理解与尘世中人不同,四季周而复始,朋友来来去去,相聚与离别都不能长久。
当日抵达嶂山郡,在客店住下。进门是一带腰厅,旅人在厅中吃茶,柱旁站着几个店伙,见了客人,忙前迎领进房中,卸了行李。沈育向店伙问明了城中酒家名胜,带梁珩散步到遇仙酒楼吃过晚饭。
暮色四合,千门万户华灯煌煌。
二人漫无目的,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却到了临街的朱门大户前。抬头一看,门额上果然有王府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