郅玄示意府令打开木箱,箱中装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绢布和竹简。部分绢布年代久远,颜色已经泛黄。
府令取出几张,确认没有问题才递给郅玄。
郅玄当面展开,发现这些都是信件,内容大同小异,写信人却十分特别,大都是国君派遣的属官。
“这就是原因?”郅玄放下绢布,再次问道。
县大夫深吸一口气,伏身在地,沉声道:“公子,臣有负梁夫人所托,臣有罪!”
“起来。”郅玄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县大夫跟前,道,“我知你为东梁国人,三代之前曾为梁氏,其后别出。这些年来,你代我治理封地,始终兢兢业业,赋税未差毫厘。前有会猎,后有安置甲士奴隶,你也行事妥当,实为忠心。”
说到这里,郅玄停顿片刻,才继续道:“白日见你所为,我确有怒气,也曾疑你。但你太过刻意,似故意示于众人。我疑有隐情,故命府令将你带来。”
一番话说完,郅玄弯下腰,托起县大夫双臂,叹息一声;“君可诚实以告?”
县大夫被郅玄扶起,坚持再拜,才开口说道:“公子明察!”
原来,县大夫之前的表现的确是故意,为的就是给别人看,也为让郅玄抓捕自己。
西原侯派人掌管郅地多年,就算撤走,岂会不留后手?
郅玄之前想得没错,西原侯的确有意催生县大夫的野心,但这不是唯一。凡梁夫人留下的人手,或多或少,都曾遇到类似的情况。
他们中的部分死于非命,部分虚与委蛇,部分索性改弦易辙转投了西原侯。
自梁夫人去世,县大夫一直代掌郅地。十几年间,既遇到过诱惑,也经历过刀剑。
起初,他对来人来信不假辞色,直至听到消息,几名媵妾全部身死,公子玄再无庇护,他才猛然间醒悟,西原侯究竟要做什么。
身边可信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能说真话的已经寥寥无几,连家中都变得不安宁,县大夫终于明白,他不能再强硬下去,他必须活着。
他身上有梁氏血脉,除非犯大错,西原侯也不能在明面上处置他。
只有他活着,只有他还是郅地县大夫,才能保证封地安稳,才能让身在西都城的公子玄有一线微弱的保障。
“十年间,臣为保命屡行错事。今公子长成,聪明勇武,臣不负梁夫人所托,死而无憾!”
县大夫看着郅玄,仿佛透过他看到早逝的梁夫人。
“箱中有名单,是臣多年搜集,均为不忠之人。然其面上不显,一旦杀之,恐令余者寒心。公子初就封,臣对公子不敬,公子当诛臣!”
“臣死之日,广告罪状,这些人俱为臣之同谋,杀之理所应当。此一来,郅地肃清,不忠者胆寒,忠者归心!”
话落,县大夫再次伏身在地。
府令看着县大夫,心中动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郅玄没出声,良久才道:“我不会杀你。”
“公子,行大事者不可仁柔寡断!”县大夫道。
“非是如此。”郅玄认真道,“遇当杀之人,我不会手软。但你不该死,至少不该为这些人陪葬。”
郅玄抛出一份名单,并非县大夫所写,而是出自范绪之手。
两份名单并非完全重合,却有九成一样。在离开西都城前,范绪不只送给他可用人才,还给了他另一份礼物,就是这份名单。
有了这份名单,更证实县大夫所言句句属实。一个愿意为忠诚燃尽生命之人不该死,更不该死得这般没有价值。
县大夫看着两份名单,听到郅玄的话,一时间百感交集。
郅玄见他不起身,索性坐到他对面,道:“我初至封地,正是用人之际。你既同其辈周旋多年,当知我如今处境。”
“公子,臣……”
“别说话,听我说。”郅玄打断县大夫,继续道,“国君赐我三地,所需属官甚多,我身边可信之人却不多。郅地有你在,方有如今局面。丰、凉二地情况如何实是难料,你可愿助我?”
“公子如不杀我,恐会被他人看轻。”县大夫道。
“那又如何?”郅玄笑得轻松,“事情最终如何你说不准,我也未必。以观后效,如何?”
县大夫凝视郅玄,深深看入他的双眼,确认他并非拖延也非借口,终定下心来,膝行半步,郑重行拜礼。
“臣洛弓遵命!”
洛弓祖父从梁氏别出,赐封洛地,遂以洛为氏。
东梁侯嫁女入西原国,他以家族庶子的身份随至,和府令一般,为梁夫人属官。
郅玄在西都城这些年,他和府令一外一内,兢兢业业履行职责。后者保护郅玄平安长大,他在封地坚守,确保这里不落入他人之手。
多年的守候,他也曾迷失,也曾走至岔路,只要一步就无法回头。如今回忆当年,他没有遗憾,只有庆幸和欣慰。
苦尽甘来,情之所至,县大夫不禁落泪。
紧绷多年的情绪骤然放松,郅玄明白是什么滋味。想要开口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拍拍对方的肩膀,任由他哭个痛快。
当夜,县大夫留在郅玄家中。
翌日,郅玄颁下一道命令,也是他到封地之后下达的第一道正式命令:以洛弓为凉县县大夫,纪高为丰县县大夫,不日赴任。
洛弓原为郅县县大夫,自不必多言。
纪高为范氏别出子弟,刚刚弱冠之年。以他为丰县县大夫,既是对范绪的投桃报李,也是想测试一下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