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蔓道:“她自小在山主身旁长大,我却留在朱雀部,见面机会不多。她自请进山成为神女之后,我更是再也没有见过她。”
那时秦芜已回山六年,除去身旁服侍的婢女之外,一年到头深居于神殿之中,即便是山主也不能轻易和她相见。
某天夜里,她却忽然出现,来时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裙。秦蔓见她在自己跟前脱下斗篷,便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几日前,城中忽然传出消息要举行祭祀,秦蔓那时候还在心中暗忖:为何好端端地忽然便要祭祀山神。如今见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是秦芜有孕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山主的耳朵里。
眼看着祭祀近在眼前,秦芜无法,只好找到自己妹妹面前,请她扮作自己的模样,将此事遮掩过去。
秦蔓虽惊怒于姐姐的胆大包天,但是也不愿看她当真因此丢了性命,到底点头答应了此事。
祭祀当天,一切都算顺利。众人见她出现,遥遥站在高台上,面戴轻纱,眉眼如昨,腰身清瘦,先前的传言不攻自破。
可等秦蔓从高台上下来,才知道祭祀未完,山主便已离开。秦芜神情苍白,沉默良久之后,才苦笑着说道:“瞒得过所有人,到底还是瞒不过师父。”
秦蔓心中一沉:“可山主要是发现,为什么一言不发就走,何不等祭祀结束就命人将你我一同带去小山城?”
秦芜道:“师父心思深沉,他今日若是发作,此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他怕是早已对我失望透顶,再不会顾念一丝师徒之情。”
她自小在山主身旁长大,这山中恐怕没人比她更了解那人的性子。秦蔓听了这话也不免着急:“既然如此,你不如直接去向山主求情,他见你愿意坦白,或许会原谅你。”
秦芜摇摇头,低头抚摸着自己鼓起的小腹:“他就算会原谅我,却无论如何不会原谅我腹中的这个孩子。”她说完这话便不再多说,但显然心中已是有了什么打算。
不久之后,秦蔓突然被派去外头办事,她觉得这命令来得古怪,于是将此事悄悄告诉了秦芜。秦芜托人带话,要她走之前再去一次神殿,她有重要的事情托付。
那日出发前,秦蔓果真想法子避开人群去了一趟神殿,这回见到的却是神女身旁的婢女。婢女红着眼睛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交给她:“阿芜姑娘求您将这个孩子带去姑苏,那里有个无妄寺,寺里的雪月大师心善,想必能替这孩子找一户好人家照顾。若是他不愿意,就去长安找卫家船帮,就说找卫家五姑娘,请她念在故人的情分上,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秦蔓怔怔地听她说完这些话,低头看着襁褓中的女婴。这孩子面色青紫,气息微弱,她原本应当在下个月出生,她的母亲用了强行催产的药物,早早将她送到了人世间。
“她还说什么?”秦蔓问道。
“她说……她希望这孩子像山风那样自由,一生无拘无束,不要同她一般,一生被困在一个地方。”
秦蔓从小觉得这个姐姐性格温顺柔弱,而自己桀骜不驯,一身反骨,所以母亲才更偏爱这个听话懂事的长姐。可没想到,她这个看似性情柔顺的姐姐,骨子里却也这样离经叛道。
她按着秦芜的嘱托先去了姑苏,可是雪月还没有回来。那年长的僧人看着她怀里的孩子神色有些古怪,秦蔓多少猜出了一些原因,也不放心将孩子交给他们,因此并没有在寺中长留,很快又去了长安。
卫家船帮在长安名声不小,很容易就能打听得到。她到卫府时,卫灵竹不在府中,于是意外见到了本该在七年前就已经死在云落崖上的闻朔。闻朔听她说完了秦芜回到兰泽之后发生的事情,沉默良久,请她在客栈多留一晚,等明天会给她一个答复。
秦蔓在客栈多等了一天,她离山已久,时间已经十分紧迫,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山中就要起疑。她在客栈等了一天一夜,黄昏时依然没有人找过来,正当她心灰意冷,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时,闻朔背着包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样抚养成人。
秦蔓心下一松,当时的情况下,她已没有了更好的选择,于是将这个孩子交给了对方。
等她再回兰泽,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情了。她回山后听说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秦芜的死讯。秦蔓去那山崖看过,就在距离神殿不远的北面。山崖陡峭而悬直,她虽曾怀有一丝侥幸期望她还活在这世上,但也不得不承认,从这地方跳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她从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开始就存了死至。
这个孩子一旦出生,即便山主能看在过往的师徒情分上对她网开一面,但是这个孩子必定不能活在这个世上。只有叫他以为她心灰意冷之下带着这个孩子投海死了,或许才能换来这个孩子的一线生机。
闻玉想起在九宗的时候她问过卫嘉玉一个问题:要是一个人活着,要这么多人搭上性命,是不是并不值得?
她没心没肺无忧无虑活了二十年,一直以为自己和山间那些孩子没什么两样,虽然没有母亲,但是闻朔对她如父如母,从不叫她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一夕之间,从沂山出来,才发现那些理所当然的平静日子,原来都是有人在背后用命替她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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