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有说完,杜少威黑色的马鞭猛地甩上半空,发出一声刺耳脆响。黑色的战马扬起前蹄,扭转过头朝着东方的火龙奔去。
黑色的铁甲藏在夜色里渐渐远去,只有半句话隔着风远远传来,流淌着肃杀和血气的味道。
“好自为之。”
红色的火龙在漆黑平原上慢慢远去,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子。叶三看着那些疾驰而去的战马,知道他们并不会离开太远。昭武的野心昭然若揭,背后的势力也已经浮出水面,哪怕是这样双方已经撤兵的时候,风里也隐隐传来了战争的气味。
他在冷风里站了很久,春天的雨水不算太冷,然而细细密密地打下来,也很快就将他的衣服染得薄湿。躲在山后的人们努力找到还算干燥的地方,升起一小团一小团的篝火,许多团并不旺盛的火光就在黑夜里亮起来。
不多时,背后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叶三思考了片刻,才转过身朝云清看去。
背后的营地上,野火散落在漆黑的天宇下,他们两个人对望一眼,在湿漉漉的草地里并肩行走。
等离开营地有一段距离以后,叶三才开口道:“有事找我?”
云清想了想,认真思考了会儿,方才回答道:“昭武携修士攻袭云中,清虚宗野心绝非一日。而大翊宗派的力量,除了清虚宗外,还有一个衡山郡。倘若清虚宗与衡山郡两相联手……”
他不紧不慢地陈述事实,叶三似笑非笑地朝他看过去,截口道:“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云清愣了愣,慢慢地微笑起来,他性情向来温和,笑起来更显温润安静,自两人来到漠北以后,多的是腥风血雨的战斗,这样温言笑谈的机会少之又少。
叶三看着他的笑容,脑袋却突突地疼,他眼睁睁看着云清唇齿开合,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想去看看。”
听到这几个字,叶三心里颠来复去地想,果然,还是来了。他看着云清一头在清风里飞扬的长发,只觉那些白色发丝缠绕纠结,叫自己心乱如麻。
叶三轻轻按住眉心,笑意里却浮现出淡淡倦怠,“你在血瀚海困守十六年,隐姓埋名随我前往上京,哪怕其中种种误会,你都没有主动离开,现在你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想走?”
一时之间,叶三只觉得胸腔滚烫,血液在经脉里流淌燃烧,就连呼出的气息都炽烈灼人。
他们对对方实在太了解,从草原里相遇重逢的那一刻,叶三就知道,大翊境内的修士绝不会停下动作,而云清……以他的性子,又哪里会眼睁睁在漠北看着一切发生?
叶三看着眼前一头白发的云清,很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究竟从何开口。
其实当年很多事情的细节他已经不太记得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会想到血瀚海初次相遇的那一天,清虚宗年轻道士的一头黑发在记忆里总是异常鲜明。
他还记得他们坐在厚实的帐篷里,灯光照亮了青年的眉眼,手指翻阅过羊皮卷的声音沙沙的,和外面下雪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他没有办法去要去地久天长生生世世,从想起一切的那一刻,叶三就明白,这世上不是永远都有来生相逢的大机缘的。
然而既已相逢,既已剖白心迹,既已拥有了当年求而不得的相逢和圆满,又何必去贪求生生世世?
倘若能够尽欢,自然不会再有遗憾。可他们才刚刚相遇,就要迎来又一次别离?
云清慢慢收拢起脸上的笑意,认真看着叶三道:“在青城山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在血瀚海,我时常会想到那条白蛇。”
叶三定定地看着云清,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捏住眉心的手。
大青山脚的齐腰芦苇荡里,黑发少年背对着浩渺烟波,对他微笑说道,我若是那条白蛇,既然天道不让我活,那我必定逃出囚笼,好挣开这天道看一看,所谓的天地不容是什么东西,所谓的天道苍苍,又是什么东西。
当时的云清语气虽然温和从容,却依旧掩盖不了一腔决然的意味。
如今站在漠北草原的春雨里,叶三看着云清一双眼睛,只见那平澈凝定的眼神里,竟隐隐生出一种锐利坚定的傲意。
云清在他身边藏了太久了。
有时候就连他都忘了,眼前这位温和而从容的少年,是当年一柄长刀扬名天下的清虚宗三山主,是一己之力维护血瀚海整整五年,在冰天雪地里皓首穷经寻求“天道”真意的李长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傲气?
当年叶乘风引以为知交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心气?
云清看着叶三,慢慢开口道:“当年我在清虚宗求道,天道两个字太过虚无缥缈,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迷惑,因此更想去看清楚。”
“在天葬墓群的时候,你看得比我更清楚。”叶三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是。”云清毫不躲闪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我看得足够清楚,所以更想要回去。修士也会有对错,天道也会有对错,他们也会有对错。”
这个道理很简单,云清辛苦探求了整整两辈子的东西,原来是虚无缥缈可能不存在的。而在人间香火鼎盛名声浩荡的清虚宗,可能彻头彻尾是假扮的神。
云清想了想,忍不住开始笑起来,“叶乘风,当看见天葬冰墓的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崩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