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去吧。」
他的手指随着话落轻敲了下桌面,彷彿下达审判的法官敲响法槌。
程凤台挑挑眉,意料之外,却也不难想像。但他没有发现,曹贵修的眼眶却微微湿润了些。程美心跟了他老子时,他没哭;战场上死了好些个兄弟,他也没哭,但今儿,听得杜洛城好些个事,竟让他泛起些泪。
曹贵修眨眨眼,不愿让程凤台看见他这般狼狈模样,没曾想程凤台收进了眼底,但他选择默不作声。直到曹贵修再次看向他时,他的眼神已经不见刚才的脆弱模样,反而生了些坚定。
「你说这杜七给你下了什么蛊?在战场上没少惦念着他吧?」
「老头子以前常夸我,说我在战场上像匹狼,咬住猎物就死死不放。」曹贵修的记忆回到了许久以前,是他发现程美心入了曹家的那一天,「他不知道,我拚死拚活、九死一生,就是为了回来娶程美心。」
「后来都知道她跟了老头子,但我这打仗的架式,反而更有劲了。」他长吁一口气,彷彿感受到战场上的火药味、砲火轰炸时,从地面上震起的砂石。「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沉迷于战场、喜欢杀戮,看着血我就兴奋,一下战场就觉着生活枯燥乏味。」
「我以为是我太爱打仗了,我这个人、这身,就是为了在战场上廝杀,有仗我就打,甚至不是为了保家卫国。」随后,他的脑袋浮起了杜洛城那张面孔,一身文学才气,但眉眼中却有不可忽视的坚韧,像一株开在红砖墙缝隙中的草,风雨飘摇、依然坚定。
復用脑里每一根神经描绘起告别的那一刻,他抿起薄唇的隐忍,以及他眼里泛起的泪花,如泣如诉,支离破碎之感在他那副镜片的反光下仍然一览无遗。
「??没想着,那是因为我心里空落落的。打仗仅是个外皮,里面没装东西,自然就只感觉得到打仗。」他四肢百骸涌起阵阵暖流,眼眶又莫名酸涩,「无论如何,有些人是只进不出的,我别无选择,却可以给他这机会。」
「所以,随他吧。」曹贵修斟满了酒杯、一饮而尽、一杯接着一杯,愁绪是一条连绵不断的丝线,扯着扯着却不会有尽头,他的剪子不在身边,难以断了这忧愁。
程凤台沉吟了一会儿,闻言就知对方心意已决,可他偏偏又听出了一份不甘。曹贵修这人心底越是在乎、嘴上却越不在乎。
于是,他咧起嘴角,故意含笑说道:「你忌妒了。」
果然,曹贵修立马挪了挪身子,眼神撇开看向别处,他也勾起一边的嘴角,「我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小日本人就忌妒?小娘舅,你还不够了解我??」
「杜洛城一个死要面子的文化人,能顶着被骂亲日的臭名声,跟雪之诚成双入对,他们整日喝花酒、听戏,雪之诚甚至帮杜洛城他爹推去做日本官的差事。」程凤台摇摇头,装作悠间地看向手中的空酒杯,再抬头,挑拨地直直看向曹贵修那深邃不见底的双眸,「你可以吗?」
忽然,一个响如雷声的爆炸音传来,程凤台眼前已然空无一物,是曹贵修猛地站起身,一手将这木桌给掀了。玻璃容器纷纷坠地而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椅子也被撞倒,地板上几乎要被砸出一个洞。
「他妈的,程凤台。」曹贵修从腰带上拔出了手枪,直指着程凤台的脑门,「你是存心来挑拨的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程凤台见到枪口也不慌,他一把抓住了枪管,咬字清晰地说道:「我只是不忍心看大公子欺骗自己。」
「我?欺骗自己?」曹贵修把他的手推开,拿着手枪在胸脯上拍了拍,金属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知力道之大。「现在在打仗,我怎么见他?我又该拿他怎么办?是,我就是他妈的忌妒了,忌妒那姓九条的死傢伙不用上战场,可以陪在他身边!」
他猛地一拉,将枪上了膛,眼神里尽是嗜血的杀气。「我恨不得一枪崩死那操他妈的死鬼子,但他死了,杜洛城绝对不会原谅我,他说我倒楣,是,我就是活该,我就是个冤大头,上辈子丧尽天良干坏事,这辈子才会将情根落在一个浑身臭毛病的文人上,他妈的!」
又是那种陌生感,那种在前往络子岭路上的陌生感,教他无力回天、将他推入冰窖的陌生感。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转,脑海中浮现的记忆正在坍缩、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