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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间,闹哄哄的教室里瀰漫着各种食物的香味。班代站在讲台上向大家说明今天开班会是为了要选出六月份谢师宴的工作小组;话才一说完,在眾人起鬨之下,班代就半自愿地接下了总召了位置。平常鬼点子最多的连亚芯理所当然地当了活动组长。身强体壮的陈义全和黄律延接下场地器材组,加上因为要负责採买,所以也兼任管钱的工作。

班代拉开嗓门喊:「好啦,大家安静一下。再来要选公关组长,负责和老师们联系、製作邀请卡之类的事情,有没有人要自愿的?」

正当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公关组长,我来。」

眾人把眼光往声音的来源望去,一袭修长的身影在教室门口站定。

帅气的挑染短发、时髦的太阳眼镜、皮夹克、热裤、踝靴。不管男生女生,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自己的视线从那人的头顶一路扫视到地板,而面对这样的注目礼,那人只是露出了酷酷的微笑,像是早已习惯一般。

「懿涵。」舒甄在位置上开心地向那人挥手。

「嗨,大家好久不见,我放完寒假回来啦,有赶上加入大家吧。」懿涵用一种巨星降临的方式跟全班同学打了声招呼之后,就往舒甄那边走去了。

「好啦,」班代拉回大家的注意力,「谢师宴工作小组都选出来了,请各组组长自己去找组员帮忙。我之后会再跟大家通知开会的时间,今天的班会到这边,散会。」

晚上下班之后,单黎在一家新开不久的烧烤店内找了张四人坐的位置,拿起menu看了看,决定等舒甄和懿涵来了再一起点。

宽敞的店内瀰漫着烤肉、香菸、啤酒种种香气混和在一起的奇妙气味,那与墙壁上掛着的许多古老时代的西洋电影手绘海报意外地合拍,而不知藏在哪里的喇叭正在播放着李宗盛的「鬼迷心窍」。单黎小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百转千折它将我围绕……」

这种调调,倒是令他想起店长大强。

在这个时间光顾的客人有像他一样的学生,也有像他以前一样的,看起来就是混混的年轻人。吧檯边上有几个人在聊天喝酒,旁边一个穿着红色nike风衣外套、戴着棒球帽的男子像是醉倒了趴在那边,手里却还是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虽然不过是一个星期过去而已,但是嘉伟每天晚上陪着婷宜吃消夜、去医院,最后送她回家,却像是早已成了习惯的事情。而一週前那个说要嫁给孤儿的会计系学妹今天在课堂上没有出现,亏老师还心心念念想着她呢,一点名才知道已经退选了。

「嗨,久等啦。」

欢快的声音出现。才刚走进店门口,懿涵就大方地向单黎挥手。她走进店内的时候,不少人都偷偷地,或是乾脆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然后眼光再顺便带到走在后面的舒甄。

懿涵早就习惯这种明星式的登场方式了,跟在后面的舒甄则是有点不好意思。她们两个都是苗条修长型的美女,不过懿涵呈现的样貌就像是把眾人的目光当成阳光来享受,而舒甄则像是恨不得有一把阳伞可以挡去那些直射过来的视线。

送出点单之后,单黎先开口了:「澳洲好玩吗?」

「超热。我前几天才回台湾,不只要调时差,还要调温差咧。」懿涵笑着翘起修长的美腿,「对了,我公关组这边找舒甄一起帮我的忙了。」

「意料之中啊。」单黎说:「义全和律延也找我去帮忙场地器材组的事情。」

「喔,这倒是意料之外啊。」懿涵说:「你的存在在班上简直跟游魂一样,他们怎么会找你?」

「也没那么夸张好不好。」单黎开了啤酒,轮流斟满三人的玻璃杯,「以前有一起分组做过报告啊,多多少少有点熟。我只是少出现,又不是难亲近。」

「我还以为班上只有我跟你熟咧。」懿涵一口喝掉半杯啤酒,看了看舒甄,对单黎说:「我今天中午和舒甄聊天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相处得还不错喔?」

单黎说:「还好啦,不过就是上星期吃了两次消夜啊。」

「还有英雄救美不是吗?」懿涵的语气中充满兴趣,「跟你认识这么久,听你讲过那么多精彩的事情,却一次也没看到,我还偷偷想过你是不是唬我的咧。结果舒甄才认识你两天就看到了,太不公平了吧。」

「正常女孩子不应该期待这种事情吧,而且那种场面你还见得不够多吗?」

「我在你眼中是正常的女孩子吗?而且你是传说中的战哥耶,没见识过实在太可惜了。」

单黎迅速瞄了一下舒甄,试图扯开话题,「说说你吧,正常的懿涵姐,这次去澳洲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

懿涵歪着头想了一下才说:「我是觉得还好,可是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有点不正常。」

「说来听听。」

「交了两个男朋友,一个白人、一个黑人。」

「真的假的?」

「真的啊。不过我先说清楚喔,不是同时劈腿,这点道德良知我还是有的。白人先,黑人后。」

「重点不是道德良知吧。才一个寒假耶,你的行程是有没有这么紧凑啊?」

「及时行乐啊。机会就在眼前,要让它就那样溜走我实在办不到。」

「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所认识的人里面,你真的是最没有极限的一个。」

「客气了。」懿涵极自然地接受了讚美,「说起来这也是拜你所赐。」

「我?」单黎一脸疑惑,「干我什么事?」

「反正身边不管有谁来来去去,最后还是只有自己要陪着自己往前走;并不是刻意要这么灰暗,只是再怎么免强,这终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喔,以前聊天讲过的,你竟然还记得。」

「所以囉,可以好好把握就好好把握,可以好好享受就好好享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我自己还真是没想过那句话可以这样衍伸,」单黎摇头笑道:「大概也只有你办得到了。」

舒甄在一旁看着两人对话,静默不语,只是偶尔拿起酒杯来沾一下而已。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单黎和懿涵的视线都转了过去。只见舒甄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没接听就直接按掉了。

懿涵问她:「干嘛不接?你男朋友打来的喔?」

「嗯。」舒甄只是点点头:。

单黎偏头看着舒甄,舒甄却是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瞧。不到五秒鐘,手机又响了,舒甄又是直接按掉,然后再响、再按掉、再响、再按掉……如此反覆了五次之后,单黎伸手把舒甄的手机抢过去,直接关机。

懿涵没有说话,只是在自己的酒杯再斟满啤酒。

单黎把手机还给舒甄,「不想接就不要理它,让它一直响不就行了?还花心思去按掉?我帮你直接关机乾脆多了。」

舒甄没有正面回应,却是突然拿起酒杯,「乾杯!」也不等同桌两人,逕自一口气喝乾,马上又伸手拿起酒瓶再倒满。

「她怎么了?」单黎转头问懿涵。

「猜猜看啊,这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跟男朋友吵架了,不想接他的电话。」

「猜对了一半,这是星期六的部分。」懿涵说:「另外,星期天在台北想讨些家庭的温暖,也失望了。」

单黎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前几天的週末,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可能经过。

懿涵看了看舒甄,「今天中午和她聊天的时候,她跟我说了这阵子的不开心,然后难得地说要喝酒解闷,很不像她会做的事情对吧?我说好啊,那有什么问题。然后又这么巧,听她聊到你,才知道你们这一个星期以来走得蛮近的。刚回到学校,我也正想找你聚一聚,就打电话给你约消夜囉。刚好可以三个人一起聊聊天。」

服务生送来一大盘的烧烤,每个人面前还各有一尾烤香鱼。三个人边吃边聊,懿涵和舒甄都是独生女,但是个性相当不同,或许是因为互补作用吧,她们在班上早就是很好的朋友了,感情好到即使舒甄有固定交往的男朋友、懿涵也偶有一些短暂的恋情,但是班上还是有人会怀疑她们是不是一对,毕竟看起来实在是太登对了。「说不定是双性恋啊。」「不,我猜男朋友什么的其实是烟雾弹。」各种说法都有。人只会挑自己想看的去看、寧可往自己想要相信的方向去解释。多说无益,懿涵和舒甄完全不觉得困扰,有时候还会把周遭人的苦恼猜测拿来当作玩笑话的内容。

单黎当然也知道懿涵和舒甄的交情很好,但是舒甄不知道单黎和懿涵原来这么熟。其实班上的人大部分也都不知道,毕竟单黎的生活范围不太是在学校里面,两个人会熟悉,也是懿涵主动去接触单黎的。

还记得大一刚入学不久,懿涵某天主动来找单黎,「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单黎说了自己的毕业学校,懿涵说她也是同一个学校的。

「那我们是同校同学囉。」单黎笑着说。

「对啊。那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战哥吗?」

原本以为已经留在台南、留在过去的名号,竟然在异地被提起,单黎惊讶地看着这位同班同学。

「你怎么会知道?」单黎不觉间眉头紧锁。

「因为……」

从那天之后,单黎就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活,和懿涵的生活圈子并不相同。两个人没有很多时间接触,也没有刻意想这么做,只是维持着一种一切随缘的心态,但是只要一有机会,彼此倒是非常聊得来。

舒甄到今天才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关係。

「我问你喔,」舒甄对着单黎开口:「你週末去台南做什么?」

「我没告诉你吗?」单黎睁大眼睛,故意装迷糊,「我们那天不是有通过电话吗?」

懿涵连忙插话:「大小姐今天心情不好,你不要这样逗她,她等一下会哭的喔。」

舒甄在一旁紧抿着嘴瞪着单黎,不发一语。

「好啦好啦,本来不想让你知道那么多的。」单黎说:「不过我现在不讲,你以后要是问懿涵,她也会告诉你。我回台南是去看我在那里长大的育幼院。」

「又回去啦?」懿涵问。

单黎点点头,拿起一串鸡心。

上星期还在介意自己的过去被舒甄知道,现在倒是觉得无所谓了。在意那些做什么呢?单黎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对啊,我就是孤儿啊,我以前就是混帮派的啊,就是流氓啊,警察局我熟得不得了,为什么要怕被舒甄知道?是怕她会被吓跑吗?吓跑就算啦,又不是第一个这样的人了。再好的朋友、再好的老师、再好的兄弟,都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更何况是那些泛泛之交或是装腔作势的间杂人等。是啊,从出生就是一个人,一直都是一个人,连曾经给过我归属感的老师、兄弟,都已经离我而去了;不管怎么样,最后陪着自己的,还是只有自己,这是人生再真实不过的一件事情了。所以别人怎么想就随便他们去吧,合之则来、不合则去。

这究竟是真瀟洒?故作坚强?还是心死看破?

不过,这些老早就被当作是人生教训而存放在心底深处的东西,还是在上个星期四晚上送舒甄回家时,稍微动摇了。

单黎并没有忘掉那个动摇的感觉。

既然提到育幼院,单黎就顺便快速概略地说明了自己18岁之前的人生。

「考上台中的学校之后,我离开育幼院,正式独立;而且换掉手机号码,打算一切重新来过。」单黎做了结论:「当然,人生并不是换个手机号码就可以全部重来的,那种想法太天真了。你看看,才一上大学就遇到懿涵,战哥,这称号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你们的人生,都好有趣。」舒甄听完之后,看着酒杯回应。

单黎看看懿涵,懿涵微笑着耸耸肩,表情显示出「她以前也这样跟我说过」的样貌。

「听别人讲都很有趣,自己身在其中就不是那样了。」单黎摇头笑着说:「我如果没有离开帮派,说不定高三那年,我也会死在那场火拼之中,现在哪能坐在这里吃烧烤喝啤酒跟你们聊天。」

「对啊,听听就好。」懿涵在一旁帮腔:「你自己上个礼拜才遇到那小小的场面就吓个半死,还想更深入一点啊?」

舒甄叹气,喝了口啤酒才说:「也许吧,也许我只是受不了我家那样子而已,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帮我安排得好好的。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却觉得处处受到限制,好像是被操纵的傀儡一样。」

「所以现在是……」单黎轻笑着看着舒甄的脸,「晚熟的叛逆?」

舒甄把酒杯往桌上一搁,叹气说道:「要是做得到就好了。」

「有什么困难的?」单黎不以为然地说道,顺手把竹籤丢进桌上充当垃圾桶的小竹篓。

「孝顺啊,」懿涵一边吃着香鱼,一边帮舒甄接了话,「人家不像你,不需要考虑父母的心情。舒甄的父母年纪都那么大了,如果从小听话到大的女儿在这时候搞叛逆—」

「没有父母,恕我完全不能理解。」单黎耸肩,「不过,你不也是有老爸老妈,又一样是独生女吗?结果你还不是任性自我、想干嘛就干嘛。」

「我这么做,我的爸妈完全不会困扰啊。倒不如说,我这么勇敢做自己、敢爱敢恨,他们才不会烦恼。」

「少来。如果不是你那时候闹过自杀,你爸妈后来会这么放纵你?」

单黎和懿涵你一言我一语,讲话都很直接,完全不需顾虑无谓的表面礼数。舒甄在一旁看着,除了确信他们真的很熟之外,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忌妒。

「你爸妈最近还好吗?」舒甄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话,意会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只是为了打断眼前两人的对话而随便找了一个话题。

懿涵被这突然的话题弄得有点错愕,「我爸妈?很好啊,一样还是定居在美国逍遥自在啊。」

「喔。」舒甄听了回应,却不知怎么接下去。

单黎说:「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两个有爸有妈的独生女,一个是受不了爸妈管东管西,抱怨半天之后却还是乖乖听话;另一个是爸妈放牛吃草爱怎样就怎样,结果却是根本没陪在爸妈身边。」

「话说回来,」懿涵不理会单黎的评论,对舒甄说:「第一次看你跟你男朋友吵成这样。」

舒甄只是摇头叹气。

懿涵继续问:「现在怎么办?跟他冷战?你确定这样冷战他就会懂你的想法?」

「我不知道。到了这个阶段,结婚、跟他组成家庭,还有他妈……」舒甄眼神空洞地看着桌上的酒杯,「太乱了,我只想冷静一下。」

单黎笑而不语,举起了酒杯,另外两人也举起酒杯,在清脆的碰触声响之后,一仰而尽。

店门外传来了机车排气管轰隆隆的吵杂声响,静止之后,一群人伴随着嬉闹声浩浩荡荡地走进了烧烤店。单黎被吵杂声弄得有些烦躁,一脸不耐地望向门口。

走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上星期才见过面的嘉伟的弟妹,他们一看到单黎,脚步顿时一滞,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恐惧;走在他们后面的,是上次见过的另外两个国中生和那个高中男生,手臂还用三角巾固定着。他一见到单黎,立刻转身对后面的人大喊:「昇哥,就是他,他在里面。」

一转眼,一群人排开站在单黎他们桌前。那个显然是「昇哥」的人从后面慢慢走出来,不到170公分的矮胖身材,理光的头上清晰可见一条褐红色伤疤,露在短袖花衬衫袖子外的两条手臂上佈满了狰狞的鬼面刺青。

几桌客人乘隙快速结帐、溜出店外,也有些人端坐原地准备看好戏。

单黎他们这桌被十几个人围得密密实实,根本无隙可鑽。舒甄看到这样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懿涵却是喜形于色,靠近单黎说了一句:「看来我今天可以看到战哥的身手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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