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肃然一惊,转头见是她才放松下来:“我看今日天色很好,想必娘子也欢喜。”
“是啊。”周书禾柔声道,“进去坐坐吧,这京城的冬天呐,便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还是冷嗖嗖的。”
说罢她率先进屋,身后祁遇低垂眉目,跟在她身后三步外,随她前后进去了。
就在刚才瞧着他背影的时候,周书禾突然觉得,幸好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重活过一次的自己。
虽然她没有少时的烂漫真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能算计,明知此番艰险却还要让人帮她闯上一闯。
但若是真正十六岁的自己,她不会看懂祁遇今日的这半刻等待、三步遥望。
他尽心尽力的帮她,顺从她的心意以“我”自称,在她不自如的时候从容应对,却又严格到近乎苛刻地划分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未经传召绝不入内,恪守本分走在“主子”身后一步之外。
这不是守望相助的同伴的姿态,他把自己当作了托举周书禾登上高位的踏脚石。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前世她还是个年轻人呢,就愿意拿那定情的玉佩换做肚腹里的半升米了。一晃一辈子过去,难道今生她反而会像个傻丫头一样,会为了旁人所谓的情谊,不去登那块踏脚石,而是扶起他、拥抱他、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危墙之下缠绵悱恻么?
作者有话说:
周书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16章 香方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招呼祁遇在明间几椅前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方才寄月还同我说呢,祁掌事总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办起事来却迅疾如风,是顶顶厉害的人物。”
大概是在外头站久了,祁遇有些冷似的,两手拢在袖中,摇头道:“运气罢了。”
“你总这么说,”周书禾唉声叹气,“知不知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非要我夸你智勇双全天下第一不成?”
他抿唇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柔嫔娘娘所说之事有些棘手,但娘子莫要担忧,万事有我。”
周书禾听他娓娓道来,突然想到自己曾在史书看看过的壬寅宫变。*
史笔如铁,字字句句直言道来,虽然因为是大宁朝先祖的丑事,家中私学请来的夫子在讲这段历史时多有避讳,但她还是能从夫子委婉的词句中,听出他的愤恨和悲悯。
恨昏君无道,悲百姓疾苦。
而那时的周书禾,心中却有一种比愤恨悲悯更多、更汹涌,令她难以自持的情绪。
她说不上来它是什么,而且很快就有狐朋狗友们叫她出去打水漂玩儿,便也忘记要去想它了。
而此时身在皇城宫殿,外头是冬日暖阳天,屋里又燃着金丝银碳,她却感到从胸肺蔓延到指尖的寒凉。
周书禾想起来,这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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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延禧宫。
柔嫔给祁遇讲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故事。说是有一位中原皇帝十分迷信西域的香方,认为经过特殊配比后,香可绝人嗣,亦可平水火。*
可西域的香也同样是由草木熏制而成,之所以和中原的香在气味上有所不同,只因二者相距千里,草木作物本就有所不同罢了。
传说就是传说,觉得有趣便置之一笑,最好不要当真,不过当了真也无妨。倘若孩子当了真,人们爱他天马行空;青年人当了真,人们叹他不务正业;老人当了真,人们笑他糊里糊涂。
然而若是皇帝误把传说当真,那传说便得成真。
逝者已矣,当初的白王妃到底是在欺骗皇帝,还是她被恨意乱了心神,自己先听信了这无稽之谈,才顺带着哄骗到皇帝,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言辞和现实相互映照,皇帝确实无嗣,太医也的确只能诊断出相火盛而久疗无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深信解铃还归系铃人,只有西域的香方到才能治好他。
但凭空捏造出令人相信的偏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皇帝第一次以此事相问时,柔宝林说,陛下,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没有强求,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下一刻两位武寺闯进来,拖走了她的贴身侍女茹仙。
杖杀。
第二日,皇帝又来问。
柔宝林在带来陪嫁的西域书籍里泡了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陛下,求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香方的。
皇帝点点头,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
接着还是有人冲进来,还是有人被拖走,还是有人,被乱棍打死。
第三日。
柔宝林告诉皇帝,用升麻、柴胡、羌活晒干粘成粉末燃香,再内服柴胡芍药散、银翘散、黄连解毒汤等,均可随证化裁而用。*
皇帝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说,太医亦是开的此方,爱妃莫要再敷衍朕了。
昨日再现。
这日夜间,四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的女孩中,最后还活着的一人跪在她的面前,高高举起一本书册,用西域的语言说,公主,奴婢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