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灰说,他希望他的人生不要是灰色的,应该要是草原的绿、或者苍空的蓝。
「为什么?」我毫不在意地在孩子身旁点菸。
「因为我想去那样的地方,绿绿草原,蓝天白云,每天看日升日落。」
「你这小不点有着浪漫的灵魂啊。」
「在那里,不用在意我是谁,不用记得我是谁,不用逃跑,不用害怕,不会被丢掉??只要和大地融为一体就好。」
「在那里,有我吗?」
旅游图鑑翻到其中一页,大漠草原、绵延山脉,银河星空??成群的牛羊恣意奔驰,在那儿,只剩下对大自然的敬畏,万物有灵,也万物自由。
小灰看着我:「有。」
我看向菸头星火,菸雾之间,彷彿窥见了草原农舍前的炊烟,伴随着饭菜香,那是一个对「家」的嚮往——
「那以后哥哥带你去吧,去天地间流浪,游牧生活听起来不赖。」
小灰难得孩子气的笑了,说:「哥,别丢下我,我哪都跟你去。」
我带小灰去了河堤,那是沙尘笼罩的城镇里最接近大自然的一处,秋日芒草随风摇曳,像柔软的白浪。一起风,小灰被搔得直打喷嚏,逗得我哈哈大笑。
夕阳如火,河面闪闪发亮。那样的景象无比美丽、也无比苍凉。
我捡了颗圆扁石子:「小时候我常和我爸打水漂,那时我们还没开始频繁搬家,我家社区后方也有个河堤,跟这个很像,我爸就在那边教我,那个老顽固真的不适合教人,说好几次我都听不懂。」
我朝河面拋去,石子在水面上不断弹起又落下,足足弹起五次,像长了翅膀。
「后来我好不容易学会了,臭屁的很,动不动就找人单挑,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每个都比我厉害,我不服输,死命练习,谁知道还没约好下次比赛时间,我们就搬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我到底厉不厉害?」
东挑西拣,我挑了颗顺手的扁石子给小灰:「试试看,诀窍是你丢的角度和水面不能超过四十五度角!对,差不多这样。」我边说边替他矫正姿势。
「拋出去!」
闻言,小灰用力一拋,石子扑通一声落进水底,彻底打乱了河面夕阳。
「哈哈!你得再放低一点,最好是贴着湖面的二十度角,想像自己趋近于水平面,懂吗?」
男孩站直,伸手拋了一石子出去——当然又是落入河底。他有些气馁地说:「总有一天我会学会的。」
我揉揉那颗小脑袋:「嗯,你当然会,你那么厉害。」
野狗在河边散步,三五成群,眼里充满野性,我拉着小灰想绕道走。谁知道小东西一点都不怕,亲暱地走在他们身边,野狗闻闻他的味道,示好的舔他手指。小灰伸出手摸他们头顶、摸他们皮毛,野狗摇摇尾巴跟着他走。
瞬间我想起左邻右舍说过的,他们说小灰比起人,更像动物,像老鼠。
不是的,不是的。小灰虽然善于躲藏,但他同样害怕,同样脆弱。他不喜欢阴暗潮湿的角落,他喜欢山,喜欢海,憧憬着旅游书中一望无际的草原,他喜欢阳光,他的世界应该是明亮的。他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类。
察觉到我停下脚步,小灰也跟着停下来,他转头看着我。明明个头那么小,夕阳下的剪影却如此巨大。
小灰笑了。
他拋下那群野狗,回头,不顾一切地跑向我:「哥哥!」
那瞬间我蹲下来,朝他展开双臂——他扑进我怀里。
「楼上阿姨说过,她看过你蹲在公园的下水道旁,追着底下的沟鼠跑。」没头没脑地,我说。
「我看见老鼠,看见水面漂浮的垃圾,也看见污水倒映的太阳。我其实是追着地下水跑,我想知道一直跑到尽头,是不是就能看见大海?」
我问他所以有看见大海妈?他说没有,地下水流下马路,放眼只有钢铁都市。
李胖曾问过我,我去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哪让我最流连忘返?我说我忘了,谁在意风景好看不好看。但是那瞬间我知道答案,辗转千里路、游歷万千乡,我最后一定会想起的地方,肯定是这里。
千山万水,都没眼前这片淡然乾净的芒草来得好看。
我和心怡分手了,因为她死活不肯听话,故意在小灰面前喊我哥哥,我越是求她别闹,她越是来劲,总要把小灰弄伤心。我并不是主动和伴侣提分手的类型,多半都是他们受不了我疏离的态度而自己离开,所以这几乎算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分手,场面弄得很难看,她说:「你居然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係的弟弟要和我分手!噁心不噁心?你会后悔的!」
事实上她也顺利地报復我,学校里满城风云,都是我不堪入耳的传闻。但我并不在意,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某次我和小灰坐在河堤边看天边的风箏,小灰问:「心怡姊姊怎么不来了?」
「我们分手了。」
等等,这孩子能知道什么是「分手」吗?我换个说法:「她讨厌我了。」
「喔。」小灰笑了。
居然笑我吗?有够没良心,她还赏了你哥哥一巴掌呢。
然后小灰直起身,跪在草皮上,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像每次送心怡到门口前,她亲我脸颊那样。
小灰天真地笑:「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别的不学偏偏学这个!你这傢伙,你还搞偷袭??我几乎要语无伦次,脑袋轰轰作响。
强风颳过,落叶飞扬,远方的风箏禁不住乱流,在天边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