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度会议已经进行了差不多3个钟头,领导一个接一个上台,每一个都“简单说两句”,台下的人心里一边骂手上一边热烈鼓掌,眼睁睁地看着领导们把麦克风当火炬,传过来传过去。最后一棒传到了区域总监的手里,所有人露出胜利在望的表情,人群出现了一些骚动,有人开始朝礼堂门口张望,默默规划起了散会后的撤离路线。
这是势坤集团的优良传统,每月一次,所有销售人员严阵以待接受领导们的训话,公司为此特地将半层楼改建成了一个超大的阶梯会议室做陈兵之用。陈霄霆万万没想到,离开学校已经一年了,还是逃不出在阶梯教室里上课的命运。不一样的是,他这个以前连笔都不碰的人在这里却做起了笔记,每次开会都记,还记得一丝不苟。蒋若言嘲笑他在领导面前装样子,他也不恼,就笑笑,表示认账,可是内心深处却是另一种打算。
势坤集团是华东地区最大的上市软件公司,hr的眼睛个个长在天灵盖上。以陈霄霆的二本学历要想进这样的公司是想都不用想的,简历一发出去就会被当成垃圾邮件直接过滤掉,更别说争取个面试机会。然而现实却正好相反,hr们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本人的简历,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来公司入职了。陈霄霆的身世背景一度成为公司热议的话题,很多人误以为此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后台。hr在帮他办理入职手续的时候给唬得大气都不敢喘,录用一个二本大学的毕业生,竟然是总裁办直接下发的通知,而且不用面试直接入职,这是哪里请来的小祖宗。人事经理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了,眼睛扫描仪一样从上到下把他认真地扫描一遍又一遍,怎么找也找不出他跟哪位高管沾亲带故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陈霄霆确实是凭关系才进来的,他的关系比哪个高管都硬,因为他走的是老板千金的后门儿。不过蒋势坤虽然宠女儿,但是女儿的撒娇也只让他破例了一次,他除了安排秘书跟人事部打了个招呼以外,并没有给陈霄霆更多额外的关照,安排的岗位也是最辛苦的业务部门。后来大家了解了情况以后,对陈霄霆的态度反而变得十分暧昧,一方面他含糊不清的所谓背景让大家敬而远之;另一方面,公司里同期入职的名校管培生又瞧不起他的二本学历——虽然身为老板千金的蒋若言跟这个二本学历的关系户是同学,可是管培生们却甘心供她使唤。他们分得清楚谁是真神,即便在这种巴结中得不到任何好处,但只要他们能够想象出未来的收益,就会乐此不疲。想象的力量很强大,竟然让同一张毕业证处于鄙视链的两极。
陈霄霆对这种态度是有感觉的,他发现那些管培生从来不好好对自己笑,都是皮笑肉不笑。见面时潦草地客气一下,但是出去抽烟、聚餐、篮球赛从来没有人叫过他。他一过去,人群就散了,不是哄得一下散了,而是很克制、很礼貌、理由很充分地散了。入职一年时间,他这么个对谁都嬉皮笑脸自来熟的人竟然没有交到一个朋友。有一次他电脑里的某个软件产品怎么运行都出错误,于是他就请来一位管培生帮忙。这位管培生是浙大计算机系科班毕业的,看一眼就知道了问题在哪,不知他往那个黑黢黢的窗口输入了一串什么代码,软件马上就运转正常。陈霄霆拍手叫绝,说自己也想提升一下专业技能,请教他怎么才能掌握这些知识?对方仍旧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去浙大学个四年你就会了。”他的笑容僵在脸上,很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句讽刺。
从那以后,陈霄霆就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开始疯狂地学习公司的产品知识,疯狂地学习计算机知识。每一次培训或者会议,他都能记满好几页笔记。蒋若言于是总拿那件事笑话他,说要是他高中时候就这么努力,早就可以上浙大了。陈霄霆相当不以为然,他说:“高中时谁敢那么跟我说话,一口门牙早就没了。”
“那现在呢?”
“现在不行,现在得给你面子。”
蒋若涵的眼睛翻上去,“不用给我面子,你想揍谁就揍。”
“那不行,那叫匹夫之勇。我得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碾压他们。”
会议结束以后,陈霄霆来到蒋若言的工位,把两张电影票神神秘秘地摁在她办公桌上。蒋若言此时正在对着小镜子补口红,她停下来,看了看他,“干嘛?”
“请你看电影啊,这么不明显吗?”
“废话!”她跟他讲话时从来不用同事间那种假惺惺的客套,甚至还有种矫枉过正的凶狠,“我不认识这是电影票?”
“认识还问?”他厚脸皮的样子上来了,很滑头地一笑。
蒋若言继续补她的口红,眼睛瞄着镜子里的人半个屁股上了桌子,“干嘛突然无事献殷勤?”她把“非奸即盗”留给对方去补充。
“怎么好好的话到你这儿就窜了味儿了呢?提前巴结巴结领导行不行?”这句话里玩笑的成分其实只有一半,因为陈霄霆总有种预感,能这样和她平起平坐地的日子恐怕并不会很多。所有入职的新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混进了一个未来将会成为他们老板的人。虽然蒋若言和所有人一样跑外出、见客户,和大家一起吃食堂、加班做方案,但是没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和她是平等的。太子的伴读就算和皇太子一起穿着开裆裤长大,也摆脱不了早已注定的君臣关系。
蒋若言自己也能感觉到,虽然和同事之间表面上其乐融融,但是大家对她总是带着一种很微妙的戒备。尤其是她的主管,每次给她安排工作都是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但凡蒋若言把眉头皱皱,他甚至连话都说不利索,这让她在主管面前连表情都不敢有。在公司里迎面遇到某个高管时,新人们的反应普遍分两种:一种是干脆躲着走;另一种是离老远就准备好了一套毕恭毕敬的礼数。而她经常是还没看清楚这个高管是谁,就被高管亲切地叫住嘘寒问暖,有时甚至还要被叫到办公室莫名其妙地关怀一番,所以她以后见到高管也开始躲着走了。
现在在这个公司里,敢对自己大呼小叫,敢把屁股往自己桌子上坐的人没几个,他陈霄霆算一个。蒋若言把小镜子“咔哒”一声盖上,身体跟着椅子悠悠地转过来:“巴结领导就用张电影票?”
陈霄霆喜出望外:“那你还想怎么着?!”
“起码加个夜宵吧?”
蒋若言把车钥匙扔给他,让他先开车在公司门口等,还说两个人一起走被撞见不太好。陈霄霆不懂到底是什么不太好,是在同事们分组开会时偷偷溜走不太好,还是被看到和他在一起不太好?他问她为什么不自己开,回答是一个狡黠的笑容,说晚上喝了点小酒。陈霄霆说她疯了,谁敢上班喝酒?人事部三令五申上班时间不能喝酒。蒋若言笑得更加狂妄,说就是跟人事部的老大喝的。
陈霄霆猜测女生的喜好,特地选了一部新上映的爱情喜剧片。可是没想到电影还没放到一半,蒋若言就睡着了。陈霄霆一直盯着屏幕,可是注意力一点也没放在剧情上,全在眼角上。眼角里的人什么时候笑了,什么时候哭了,什么时候昏昏欲睡,他看得清清楚楚。
眼角的人已经开始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此时他才敢把头转过去看她。说不出为什么,陈霄霆总是觉得一个人闭上眼的样子比平时要更好看一些。可能是因为闭上眼睛时是一个人的面部最没有纷争的时候,这时的美都是由五官带来的干干净净的美,不会被表情和情绪所干扰。蒋若言是不在意自己的睡相的,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靠在椅背上,碎发就那样凌乱地盖在脸上,被嘴里呼出的气吹得一下一下的。陈霄霆想,真正的美女是不需要考虑睡相的,因为无论怎样都漂亮。
电影院里,两个座椅之间的扶手都是可以抬起来的,这是为了方便情侣们可以边看电影便做一些小动作。他们之间的扶手自然是好好地横在中间,上面放了蒋若涵喝了一半的橙汁。他看见她的手掉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这让他突然有了种想要将扶手抬起来的冲动。电影的后半段,他几乎一眼荧幕都没有再看过,全情投入在手部的精细化操作上。他先将橙汁不动声色地转移到自己的另一侧,然后将扶手十分缓慢地往上抬。由于蒋若言身体的一部分重心倚着它,这让陈霄霆每把扶手抬高一点点就得用手擎一会儿,确定这一步的动作没有对她的睡眠造成影响之后,再继续往高抬。等他把这个工程彻底完成时,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冷气开得过分的影厅里汗流浃背。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障碍,他将自己的身体往中间靠。如果蒋若言睡得足够熟,失去了扶手对身体重心的支撑,要不了多久她的头就会准确地落在他悄悄移过来的肩膀上。陈霄霆将手缓慢地探进了座椅之间的缝隙,缝隙中的另一只手近在咫尺,他甚至能感觉到由它发出的微微热量在座椅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迅速蒸腾,被两个频率不同的脉搏震荡出层层可被感知的热浪。他试着向那只手发起第一轮试进攻:用身体其他部位的动作当伪装,带动了手的位移,仓促地擦过了对方的手背。这短暂的一个擦蹭让他的肺快憋炸了,心跳的音量使他听不见其他声音。他胆子大起来,手再一次慢慢摸索进缝隙,这个黑黢黢结着蛛网的卫生死角今天散发着无穷的魅力,像有金子似的值得他一次次把手伸进去捞。这一次他碰到了蒋若涵的指尖,对方轻微动了一下,可是人却没醒。他继续一寸寸地挪,让自己的手像一张网一样罩住那小巧的五根手指。猎物和网相互对峙着,他的慌乱正是来自于那猎物的漂亮,黑暗中他甚至一眼都不用看就被这漂亮摄住了心魄。他的呼吸和网一起渐渐收紧,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置入了真空,甚至连片尾曲响起来都没有引起他丝毫的注意。影院顶棚的灯就在这时骤然亮起,刺眼的亮光瓢泼一样兜头浇下。蒋若言的五官挤在一起,艰难地把眼睛睁开,脸上懵懂的神情仿佛一时间她忘记自己身在何处。陈霄霆看着她笑了笑,说电影结束了。哦,结束了。她跟着重复了一遍,结束了就走吧。他们跟着人群出了电影院,商场老早就关门了,他们只好从后门绕到停车场。一路上陈霄霆沉默地开着车,听蒋若言为自己的酒量辩护,她说要不是昨天没睡好,不至于几瓶啤酒就让她错过半部电影。他始终微笑着,手却在方向盘上使着劲,半部电影够做多少事情,可是他却在分秒之差中错失了一次很难再有的机会。
陈霄霆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蒋若言家的小区门口,刚要下车时却被她叫住。她说天太晚了,让他开着自己的车回去,明天再还她。陈霄霆走后,蒋若言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目送车尾灯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她信步进小区,松了口气,庆幸电影结束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其实当陈霄霆开始动扶手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在剩下的半部电影的时间里她其实过得也并不轻松。
第二天上午,陈霄霆被主管叫去办公室,过了很长时间才垂头丧气地出来。蒋若言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远远看着他,他也回看一眼,挤出个相当勉强的苦笑。午饭时,蒋若言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问出了什么事。陈霄霆唉声叹气,说是主管让他把手上一个即将签单的客户移交给其他人去跟进。
蒋若言莫名其妙:“什么意思?你的客户不让你跟进移交给谁去?”
“六组的一个管培生。”
“有病吧你们组长?”她的音量提高到了足以引人侧目的程度,“把自己部门的业绩往别人手里送?陈霄霆我觉得你毕业以后就变窝囊了,大学时候抢篮球场打群架的劲儿哪去了?”蒋若言一向很讨厌陈霄霆的组长,那是一个刚过三十岁却长着一副油腻中年面相的男人。用她的话说,那就是一张会在地铁上对女生的屁股伸出咸猪手的变态的脸。
陈霄霆连忙做出息事宁人的手势,让她少说两句。公司里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个关系户,有多少只耳朵正竖起来等着挑自己的毛病呢。食堂里人来人往,要是哪个有心人把话传给组长,最后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陈霄霆告诉她,是六组的潘总亲自向他们组长开的口。哪个潘总?就是六组的组长潘雅丽,说是客户方的项目负责人换了,新换的负责人刚好是她们六组某个管培生的大学师兄。她说这个项目交给她们跟进风险会更小。蒋若言破口就骂,千金小姐的嘴里骂出了最市井下流的脏话。她说她算个狗屁总,充其量就是只野狐狸。她能爬多高全看腿能开多大,跟公司好几个高管不清不楚最后也就只混上个组长的位置。还项目风险?真新鲜了,现在风尘圈不好混她潘雅丽也开始关心起正经生意了?!
蒋若言越说越来劲,一声高过一声,一句比一句恶毒。旁边的听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陈霄霆左一句姑奶奶又一句姑奶奶求她停下来,他觉得蒋若言的反应过激了,他还从没见过她对一个人反感到这种程度。
“还有你们那个脑满肠肥的组长,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把筷子往餐盘上重重一放,接着骂,“人家一个媚眼抛过来,他裤腰带就拴不住的主儿,早晚有一天让他们一起滚蛋!”
下午主管会议刚刚开完,蒋若言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潘雅丽的办公室。潘雅丽从ipad播放的综艺节目里抬起头,一副当家做主的表情,眼里充满了对对方的无礼和入侵的宽容。
“言言来了。”潘亚丽笑靥如花,声调山路十八弯地拐下去,“吓你雅丽姐这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