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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如梦令(2 / 2)

......

第二天一早,东勰从自己房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感到脚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几乎喊出声来,随后踉跄几步跌回房间的地板上,然后发现脚底板被扎进了三枚图钉。幸好那一脚没踩实,钉子扎得不算深,但伤口处立刻渗出血来,白袜子被一点点洇红了。他往门口一瞧,密密麻麻铺着一大片,足足是两三盒的量。一根根明晃晃的针尖不怀好意地向上竖着,显然是被人精心布置过的。布置机关的人生怕他踩不到,或者踩到了扎不疼,特地连夜不厌其烦地给这两三百枚图钉排兵布阵。

东勰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可是他并不很恼。昨晚因为他一时口快,那隔壁的女人恐怕没少吃苦头,现在就算大家扯平了。东勰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把门口的图钉清扫干净。他发现主卧没有人在,那对夫妻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之后的一周,主卧的那对夫妻始终没有回来。又过了一周,那个女人回来了,这一次她是带着搬家的师傅一起回来的。她仍然习惯叉着腰,指挥师傅搬着搬那,只是神态憔悴了不少。东勰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和她打了个照面,她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又对搬家的师傅呵斥了两句。

东勰从自己的卧室窗户看向楼下,一辆小货车停在楼门口,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女人很能干地把一些旧家具拼命往车厢里塞,雨水和汗水将她额前的碎发糟蹋成一绺一绺的。装修师傅能偷点懒就偷,从楼道里姗姗来迟,磨磨蹭蹭地钻进车厢去给她搭把手。小货车拉着满满当当的行李呼啦啦地开走了,从始到终东勰都没见到女人的丈夫,以后也没再见过。

如果你没有来过五六月份的上海,恐怕你难以想象,一个城市的天空居然可以连续好几天从早晨到黄昏都保持同一种色泽和亮度。每到这个时候,天空之下的人们便要以星期为单位忍受着雨水的纠缠。

“清明时节雨纷纷”刚过去不久,“黄梅时节家家雨”便迫不及待地到来了。

距离东勰所在小区的不远处就是上海最拥堵的地段之一,内环高架。这样的时间(晚高峰)搭上这样的天气(阴雨天)从导航地图上你几乎分辨不出表示这条道路的线条是红色还是黑色。这是中国一线城市的独有景观:曲折环绕十几公里,一眼望不见首尾的空中停车场。

仇婧和吴婉昕此刻就被堵在上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她们在努力地逼近同一个红绿灯。仇婧咬牙切齿地看着绿灯的倒计时又一次归了零,泄愤似的把喇叭拍得震天响。那时候上海还没有颁布内环禁止鸣笛的规定,因此她每一脚步刹车踩下去手上都本能地往方向盘上狠狠一拍,让车喇叭代替她去骂人。

吴婉昕倒是一副悠哉哉的模样,慵懒地偎在副驾上,手机里宾果消消乐的音乐一刻也没消停。她慢条斯理地安慰仇婧,反正到了餐厅也要排队,在哪里等不是等呢,没必要为此破坏了心情。

仇婧朝她看了一眼,笑了,这一眼有千转柔情。在她心情极坏的时候,只有吴婉昕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她从方向盘上腾出手用力将她的头发揉乱,恶作剧似的,然后揽过她的肩膀,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用力地嗅。在仇婧眼里,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洗发水的味道都能激发她的情欲。

仇婧从她的头顶嗅到耳朵,又到了鬓角。吴婉昕把她轻轻推开,说她这是在吸猫。仇婧诧异,问什么叫吸猫。对方白眼翻上了天,说她连这都不懂,简直步入了中老年行列。吴婉昕工作清闲,时间自由,因此平日里养猫、种花、追星、刷剧一样都不落下,年过三十却常常以“小朋友”自居,年年吵着过儿童节。仇婧说她又不养猫,怎么可能懂她们猫奴的暗号。吴婉昕叫她不要狡辩,当一个人对年轻人的事情毫无兴趣还要开始狡辩的时候,这就是变老的开始。

仇婧哈哈大笑表示投降,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样温柔的斗嘴更能愉快她的了。

吴婉昕的手机铃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跳。铃声是纳塔莉·德赛演唱的《凯撒大帝》——亨德尔最着名的歌剧之一。当女高音尖利的一嗓子飚上去的时候,简直像是旧社会农村葬礼上一声嘹亮的哭嚎。吴婉昕用这种几乎无人能够欣赏的艺术,宣示了自己与普通大众截然对立的品味。听不懂就对了,要是人人都能听得懂,早就在打折促销和清仓甩卖的时候轰炸大街小巷了。人人都能的事情天然就不够高级。

“你可以换个铃声吗亲爱的?”仇婧扶着额头,用力揉着太阳穴。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她势必要做出这个动作来表示抗议,“你知道人的脑神经是经不起这样一惊一乍的。”她的眼睛悄悄瞄着吴婉昕的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串没有备注姓名的陌生号码。

吴婉昕把电话匆匆挂掉,两只手忙碌起来,调整座椅或者整理被揉乱的头发。她干笑了两声,照例去嘲笑对方贫乏的艺术修养,语气和动作各忙各的。

“谁的电话啊?”仇婧把车又往前挪了几米,若无其事地问。

“中介。”吴婉昕说,“电话号码可千万不能给他们,给了就没完没了。”

“你要搬家?”

“嗯,想离公司再近一点。”她把手机放进提包,手在伸进包里的一瞬间悄悄扣下了静音键。静音键扣下得非常及时,同一个号码的来电如期而至。手机在包里嗡嗡地震,像个电力充沛的剃须刀。吴婉昕面如死灰,恐惧像是潮水一样从心底里漫上来。她知道,只要她不接,对方就会一直打,直到她手机电量耗尽为止。一条短信趁着她把电源键按到底之前挤了进来。她忍不住点开,一张张照片开始加载。

五分钟后,她冲下了车,顾不上交通规则,也顾不上体面,扶着高架的栏杆一边狂呕一边流眼泪。?

仇婧也忙忙跟着下了车,此时信号灯刚好切换成绿色,车流开始向前挪动,被仇婧的空车拦在后面的司机们理直气壮地按起喇叭,有人把头伸出车窗边按喇叭边骂骂咧咧,也有跟风起哄的,很快这段路便成了一片噪声的重灾区。仇婧一边轻抚着吴婉昕的后背,一边扭过头就冲着后面的司机破口大骂:“按你妈!”可是她的声音只冒了个头,接着就被铺天盖地的鸣笛声掩盖得没了痕迹。

吴婉昕决口没提照片的事,只是说自己突然不舒服想要回家休息。车开下高架就掉了头,仇婧说要开车送她回去。可是吴婉昕坚持让仇婧在路口停车,说车上晃得她头晕恶心,她要去坐地铁,仇婧只好在地铁口放她下了车。

雨越下越大了,仇婧远去的车尾灯在模糊的雨水中如同两只发红的兽眼。溽暑天气,可吴婉昕在雨里却越站越冷,渐渐颤抖成了一颗被狂风撕扯的树。手机就攥在手里,可是她不敢解锁屏幕。拇指只要轻轻搭上home键,那张照片就会鲜血淋漓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照片里那只白色的布偶猫名叫奶瓶,吴婉昕记得当初把它从宠物店接回家的时候,它才一个月大,走路都不利索。宠物医生说这么小的猫咪很难养,可是她偏不信邪,接回家来当儿子养。吴婉昕没生过孩子,可是却提前操了一份当妈的心。她像很多家长研究育儿经一样收集各种关于猫咪的资料,不厌其烦地挑选比较猫粮、罐头、羊奶粉的品牌和成分,小奶瓶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一天一天个头长得飞快,小爪子又壮又有劲儿。也许小区里的其他野猫会羡慕它的运气,因为它生下来就注定会在主人的宠爱中度过衣食无忧的一生。可是就在几个小时前,一个丧心病狂的女人,用一把锋利的壁纸刀,干脆利落地豁开了它的肚子。

吴婉昕失魂落魄,纯粹依靠肌肉的本能驱动着双腿朝一个随意的方向迈步子。雨越下越大,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被雨水冲得人鬼不分。照片里那些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帧帧闪现在她脑海里,构成巨大的恐惧和仇恨。在画面中,那个叫林冉冉的女人就那么抓着奶瓶小小的后腿,像拎一袋垃圾一样把他整个拎起来。但凡奶瓶还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那双又壮又有劲儿的小腿都不会像这样任人拿捏。一阵干呕又来了,因为她想起了奶瓶雪亮的皮毛,那是他名字的直接来源。可是照片上,那精美的皮毛却被血污染成恐怖的深红色,鲜血拉着黏涎流下,像是刚刚从红色染缸里打捞出一件衣服。就匆匆看了一眼,她就记住了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不用问林冉冉是如何闯进自己家,如何迫不及待给自己打电话,被一次次挂断之后又是如何恼羞成怒并在此时恰好发现了正在阳台上伸懒腰晒太阳的小奶瓶......

奶瓶一定也早就发现了她。在林冉冉把备用钥匙插进锁孔的一瞬间,那种细微的响动就足以激活猫科动物的机敏和多疑。然而这种机敏和多疑并没有引起奶瓶对于自己领地的足够关注,相反,他将一切接近——甚至是入侵——都当成如同主人给予的善意一样照单全收。吴婉昕甚至可以想象,奶瓶是怎样在这个陌生人的脚边打滚卖萌,怎样弓起背用它柔软的身体去蹭这个入侵者的裤腿。这种对人的天然亲近,是它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本能,这种本能让他们得以在人类的庇佑下躲过自然界的无情汰换,成为世界上最成功的物种之一。然而这个造福了整个物种的本能,却没能让他逃过杀身之祸。

电话又震了起来,吴婉昕立刻把电话接通,可是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由喉咙里挤出一些古怪的音节。林冉冉在电话另一端朗声调笑,问她喜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吴婉昕对着话筒狂吼,旁若无人,那些无意义的破音尖锐无比,如同从她颤抖的躯体深处一根根直刺出来。

林冉冉警告她,限她半个小时之内滚回来,否则小区里哪些被她喂得肥嘟嘟的流浪猫都会因为她而倒霉。

雨渐渐停了,暮色四合,吴婉昕不知什么时候跌坐在了一个滴着水的广告牌下面,半个屁股都浸在积满雨水的水洼里。她紧紧攥着手机,紧紧盯着通讯录,屏幕上渐渐积累的小液滴很快就模糊了仇婧的名字。有那么一瞬间,她险些就要把电话拨过去了,险些就要告诉她自己的委屈,告诉她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她一个人在泥坑里已经够了,她不能把仇婧也拖进来。吴婉昕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路上的车越来越多,打车反而更慢,她需要去坐地铁。

一个小时以后,吴婉昕到了家门口。她没想到,自己打开门后最先是被房间里的气味吓到的。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她马上将口鼻捂起来,防止气味继续刺激她的喉管和食道。她是在至少过了十秒钟,等待头脑中的眩晕慢慢散开之后才发现沙发上坐着个人的。林冉冉冲她歪了歪嘴,算是笑了。有那么一瞬间,吴婉昕居然有一种错觉,仿佛进度条一下子拖回至两人刚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林冉冉和现在一样,梳着一头利落的短发,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英气逼人地扬起脸冲自己一笑——只不过,那个时候她的笑容还是干干净净的,双手也干干净净,没有这么多血污,她的脚下也没有躺着奶瓶血肉模糊的小尸体。

“姗姗来迟啊,大小姐。“林冉冉看了看手表,皱起眉,“你这样不守时,倒霉的可是那些畜生——”说着她朝电视柜的方向探了探下巴。

吴婉昕睁圆的眼睛缓缓地向她下巴指向的方向转动,眼泪马上聚起来,离电视柜不远的地方,小区里的那只混百家饭吃的橘猫也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板上,半截粉红色的小舌头无力地吐在嘴巴外面。不知道它究竟伤在哪里,吴婉昕不敢碰它,只是那一声声艰难而痛苦的呻吟令人不寒而栗。

林冉冉走过来,捏住她的下巴。“啧,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她说,“瞧瞧这楚楚可怜劲儿。”

“你想怎么样?”吴婉昕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抖。她何尝不知道林冉冉想怎么样,上次她在自己的婚礼上被警察带走调查,就是因为这个女人用她的名字去“走货”,警察顺着名字一路就查到了婚礼上。那之后,林冉冉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又突然出现,·开始以各种理由问她要钱。

“我没有钱。”吴婉昕说。

“别拒绝那么快嘛。”林冉冉用指尖缓缓地扫过她的脸,“你那个相好的,叫什么来着——噢,仇婧——对吧?她不是高管吗?你陪人家睡了那么久,不是白睡的吧?”

吴婉昕往后退了一步,面前这个女人的可怕她领教过多次,虽然她一点也不意外对方查得到仇婧的名字,但是当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而且“仇”还被误念成了“chou”——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对方满意地欣赏着她的反应,说:“崇拜我啊?查个人名能是多难的事儿?别说名字了,她的公司,住址,关系,最近见了谁,甚至很多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她得意起来,.脸上居然有种天真的逞强,像是小孩子在炫耀一件别人没有的玩具。接着,她又说:“这样吧,你叫我一声老公,我一样一样说给你听啊。你叫一声老公我就告诉你她最近都背着你和谁上过床。”

“你敢碰她你试试。”吴婉昕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别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真以为警察拿你没办法?那要看我高不高兴告诉他们!”

“这就护上了?”林冉冉的表情说不好是不是在笑,这时她突然出手攥住了吴婉昕的衣领,目光凶狠起来,“你太他妈把你知道的那点儿东西当回事儿了。老子十六岁就出来混,你吓唬我?老子就弄她了,怎么着?老子弄死她,还有你,比他妈弄死这只猫还容易。”

吴婉昕的大脑还没来得及去判断这个女人为什么会突然猛地跺脚——直到一声尖利的惨叫几乎划破了她的耳膜。紧接着,她看见林冉冉的脚下缓缓地流出了红色的液体。那只橘猫再也不能动了,小小的脑袋已经彻底变了形状。它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就是刚刚那一声嘶力竭的惨叫。

吴婉昕冲到卫生间,伏在马桶上狂吐不止,像是有只手想要把自己从里往外翻个个儿。这时她感到有人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林冉冉安慰自己的声音依旧轻浅而温柔。剧烈的呕吐让她恍惚,她甚至拒绝相信具有如此温柔嗓音的女人五分钟之前刚刚用自己的鞋跟跟夺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漱口漱到一半的时候,林冉冉突然开始脱她的衣服。她把手伸进吴婉昕的裙子里,用力地撕扯她的内裤。洗手台上的瓶瓶罐罐被七零八落地打翻,吴婉昕奋力的挣扎换来了一个又一个耳光以及更加粗暴的凌辱。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拖进卧室的,在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和尊严之后,她终于感觉到一根坚硬的异物刺入了身体。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当那种尖锐的痛苦一次次猛烈地冲撞自己的时候,她不知为何脑袋里却留下这么清晰的两句词。吴婉昕把床单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眼泪从眼角爬出来,她突然为仇婧感到不值,因为她爱自己爱到从不去追究海棠是否依旧。吴婉昕觉得此刻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这首词的意境。

终于结束了,像开始时那样毫无征兆。林冉冉把衣服利索地穿好,每次结束之后,她打量吴婉昕的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双穿过很多次的臭袜子。

“给你三天时间,打2万到我卡上。”她抚摸着吴婉昕柔顺的头发,“别耍花样,照我说的做,你们和我玩不起的。”

吴婉昕像具尸体那样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一只眼睛埋在床单里另一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乌云与夜色合谋杀死了月亮,仿佛晴天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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