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勰惊奇地发现,原来母亲离开他父亲严洪之后,竟然也可以变得如此外向开朗。她适应上海的生活适应得非常迅速,短短几周时间她就成功打入了小区里上海阿姨们的社交圈。左邻右舍的阿姨们都知道503住进一个外地来的大妹子,人老好老和气,见人都爱打招呼:......吃好了?......买菜啊?......出去啊?......才回来?话还没落地笑脸先摆出来,大城市住惯的人很难抵挡这种热情,也或许是太久没见过这这么热情的人了,猛一接触发现还真是有滋有味。
可是东勰观察到,母亲在家里却不如在外面自在,因为吴叔的腼腆和多礼总是会让她感到一种很微妙的尴尬。而这尴尬的种子极有可能在两人初次见面时就种下了。从机场接母亲回家的那天晚上,到家已经后半夜了。一辈子克己守礼的吴叔怎么没有想到那个时间会有陌生女人造访自己的居所。他刚洗好澡,浑身还湿淋淋的,刚准备迅速回到自己房间,大门却惊悚地打开,母亲更加惊悚的目光就这么无情地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内裤的吴叔残忍地击中在了穿越客厅的途中。
自从母亲住进来以后,这个让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三室一厅可让吴叔为难死了。他勤快,可是母亲比他更勤快:饭总是抢先他一步做好,而且一做就是全家人的量;打扫卫生,往往是家具上的浮灰还没有出现,新一轮的大扫除已经完成了。吴叔受之有愧地享受着这些劳动成果,母亲叫他吃饭,他一再推辞,就算偶尔一起吃,他也会局促地从房间里蹭出来,吃几口就要讲一句不好意思的话。用完卫生间,吴叔必定要小规模地打扫一遍才罢。有一次,东勰发现卫生间里竟然有香水味,他这才想起那天吴叔一直在拉肚子......两个人就这样在家里搞起了生活习惯的军备竞赛,礼尚往来地生活了好几个月,搞得东勰和嘉穆一回到家就像进了礼仪培训班,浑身不自在。
秋天马上结束的时候,东勰手上的石膏终于被拆掉了。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除了皮肤有些发炎,没有出现其他问题。复诊那天是母亲陪着去的医院,母亲看见儿子的手臂被厚重的石膏捂出来的红疹,眼圈又红了。回到家之后,母亲急急地忙着张罗饭菜,说大病初愈要一定要吃顿好的补一补。事实上母亲来的这段时间,每天换着花样给他们做饭吃,加上不能健身运动,东勰结结实实地胖了好几圈。
月初的时候,覃嘉穆把工作也落实了下来。这次是在一家酒吧做全职的驻唱歌手,一晚上唱10首歌,给500块钱。老板看上了嘉穆的好嗓子,除了固定的薪水之外,还给一些酒水提成。嘉穆对这份工作相当满意,虽然离家远了一些,但是时间自由,不需要每天熬夜。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拿的钱也比以前多。他更加卖力了,有演出的时候他早早就到现场去排练、和乐队走场;没有演出的时候,他就成天抱着东勰送的那把红木吉他,要么练习新歌,要么就自己写曲子。
东勰发现嘉穆的反常就是在最近一两周,他发现嘉穆休息在家的时候总是频繁地上厕所,而且在里面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起初东勰以为是他吃坏了肚子,可是一两周下来他觉得不对劲。有一回他想要上厕所时发现嘉穆在里面,等他回到房间打了两局游戏,膀胱都要憋炸了,却还不见人出来。他小声地敲了敲门,里面立刻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东勰问:没事吧?嘉穆红着脸从里面出来,一言不发摇了摇头,随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一晚上都没再出来。
这天嘉穆又在厕所里呆了半天,出来时东勰正等在门口。他看了东勰一眼,迅速低下头打算从旁边溜过去。东勰步子往旁一迈,挡在他前面;他又往另一侧走,又被东勰挡住。他不耐烦了,眉毛拧起来,说:“你干嘛?”东勰嬉皮笑脸道:“我也想问呢。你最近怎么老上厕所?”
嘉穆很用力地瞪了他一眼:“咋?还不让人上厕所了?”
“装是不是?”东勰索性倚在墙上,“你最近每次上厕所都是半小时起步,什么屎值得你拉得这么仔细?”
嘉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色比鬼还难看。
“哦——”东勰把这个表示恍然大悟的“哦”字拖长,“不会是最近跟我挤一张床,有什么事情不方便当着我的面做,自己跑到卫生间偷偷地做吧?”
嘉穆的脸涨成绛紫色,眼睛里的怒意熊熊地烧起来。平日里他的脾气好得不得了,玩笑随便开,可是今天看到他的反应,东勰马上明白对方真的被激怒了。一个好脾气的人被激怒的后果是严重的,所以东勰马上去赔笑脸。可是已经晚了,嘉穆不理不顾闷头就往前走。东勰还想拦,却被对方一下撞开。东勰脑子转得快,借势夸张地一个趔趄,紧接捂着左臂大声“哎呦”起来。
嘉穆一听,以为自己撞到了东勰受伤的手臂,顾不得生气,赶紧回来问他撞到哪了。东勰只管把五官拧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地哎呦个没完,引得对方慌手慌脚地围着他转。东勰趁机说:“怎么还生上气了?我就是开个玩笑。”嘉穆马上意识到上当被骗,丢手就走。东勰连忙继续哎呦,可是这次不管用了,他又忙追上去好话说尽,可是对方头也不回进了房间,“咣”的一声将他关在了门外。
晚饭快做好的时候,嘉穆的房门重新打开了。东勰正在厨房跟母亲说话,见他出来,故意把声调拔高:“妈,您这饭菜也太香了,这不有人闻着味儿就出来了?”嘉穆没听见一样,面无表情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到门口穿鞋。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道:“小覃,饭菜马上好啦,吃一口再走!“
“不吃了阿姨,”他朝东勰母亲礼貌地笑了笑,“今天酒吧事情多,先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母亲也提到了嘉穆最近的反常,东勰嘴里塞满饭菜,含糊地应付着。他一边大咀大嚼一边在心里想,这小子一定有事。
“诶,”母亲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她用下巴颏指了指吴叔紧闭的房门,“我叫了人家好几次,愣是没出来。已经好几天了,饭都做好了,不吃,晚上人自己偷偷摸摸出来重新做。你说一个屋檐住着,干嘛呀这是......”
东勰急忙用眼神打断了母亲,紧张地看了一眼吴叔的房门,仿佛那扇门会去告状。“你小声点,”他压低声音,“吴叔不好意思给人添麻烦,你别自己瞎琢磨。”
“最好我是瞎琢磨......”母亲嘟囔着,筷子往桌上用力地搥了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色紧张道:“你们以后晚上睡觉可得把自己房间门锁好了,我看电视里那些犯罪的,拿刀砍室友的,平时都是老实巴交不爱说话,上哪看去?咱不知道他是啥人,万事都得留个心眼儿……”
东勰忍无可忍,重重地把饭碗往桌上一撂。他预想得没错,他对母亲某些毫无道理的疑神疑鬼永远缺乏耐心,同时他发现自己对于跟母亲豪不厌烦地长期相处竟也毫无把握。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形成了这种对亲情的不耐烦,反正它就是形成了。他向来看不起那种把亲情不加区分地当成圣旨来崇拜的人,那种把自以为是当权威,把言听计从当孝顺的亲情,可太让他瞧不上了。
母亲还在没完没了地唠叨,可是东勰一句话也听不见了。从小到大,在有些情况下——比如母亲趁父亲暂时离开的空隙偷偷诅咒他的时候;比如逢年过节母亲一边做着全家人的家务一边低声抱怨的时候;又比如现在——东勰都会把听力暂时关闭。他不想听到母亲那一声声无可奈何地叹息,因为他知道母亲的叹息都是叹给人听的,叹息完她也不会对现状做出任何改变。此刻他也不想听母亲长篇累牍毫无根据的猜疑,母亲已然是惊弓之鸟,对于父亲的恐惧让她把猜忌投射到目之所及的一切人和物,这让东勰觉得既荒谬又悲哀。
吃过晚饭,母亲去楼下散步,东勰在厨房切水果。吴叔这时从房间里出来,路过厨房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冲着东勰的背影说:“噢对了,小严。”他称呼东勰和嘉穆向来都是“小严”、“小覃”,像是在称呼单位里的年轻同事,“明天我要出差去一阵子,我看你妈妈来了以后你都和小覃挤在他那个小房间,你们男孩子挤一起肯定不舒服,我这个房间蛮好,空着也是浪费,你要是不嫌弃,床铺我明早给你收拾一下,你换上自己的被褥就可以睡。”
东勰心里纳闷,吴叔不是刚刚才出差回来没几天吗,又要出差?而且他分明记得昨天下午吴叔还说要去参加本市的马拉松赛的。东勰迟疑地“哦”了一声,然后问:“您去多久啊?”
“......不好说......十天半个月吧......”
东勰脑筋一转,马上想到也许是母亲在饭桌上说的话被吴叔听见了。过分善良的吴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因为自己的存在给别人添了堵而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付了房租名正言顺住在这里的人,是不必给一个白白来蹭住的女人让路的。现在吴叔不仅让了路,还让得千小心万小心,生怕让得不够自然合理而打扰到别人的自尊心。东勰心里对吴叔抱歉,可是他也知道,此时代替母亲把抱歉说出来是一种不厚道。
晚上母亲回来,东勰把事情非常严肃地告诉了她。母亲满脸委屈:“我说什么了我?我不就让你们加点小心?我也没说砍室友的就是他啊!这个男的怎么脸皮比蒜皮还薄啊!”说着非要去跟人掰扯清楚,东勰好说歹说才止住她。
第二天早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早早地就把早饭做好,然后坐在客厅等着吴叔的房门打开。过不多久,吴叔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从房间出来了,看见餐桌前正襟危坐的母亲吓了一跳,局促次跟她打了个招呼。
“吴大哥,”母亲开门见山,“昨天妹子说话不妨头,你别往心里去。”
吴叔一愣,反而先红了脸。他笑了,像个小聪明被戳穿的孩子那样搔了搔后脑勺,结结巴巴地说:“不怪你,我这个人确实不太好处。”
接下来就是母亲擅长的部分了,她语言的丰富和态度的热情对付吴叔这样的老实人基本上属于降维打击。东勰和嘉穆故意睡了个懒觉,在被窝里边听着两个大人聊天一边抿着嘴偷笑。原来吴叔是真的要出差的,只不过是在一周之后。可是他仍然坚持今天就去住酒店,一来酒店的房间已经订好了,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他已经答应了要把自己的床让给东勰来睡。
真正的不对劲发生在某一天的晚上,覃嘉穆如厕之后竟然发现用过的厕纸上出现了血迹。之后的几天,血迹一次比一次多,厕纸被洇红的面积一次比一次大。于是他意识到,报应来了。
某一天夜里,提前设置好的手机闹铃在枕头下闷声响了一下,嘉穆迅速将它关掉,同时翻身爬起来。他先是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等着意识从深度的睡眠中努力挣脱出来,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房门反锁。他谢天谢地东勰这两天都睡在了吴叔的房间,否则不论做什么都会担心被他看出蛛丝马迹。东勰的心思太细了,尤其是用在他覃嘉穆身上。
嘉穆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底下那些有点年头的木地板随着他半个脚掌的轮番施压而发出小声的抗议。他从写字桌的抽屉里摸出白天藏好的一个小小的圆镜子。接着,他蹲下去,褪下自己的内裤。他准备了这么久,强迫自己在深夜里醒来,就是想用浓重的夜色给自己遮遮羞,好去仔细查看那个每天让自己流血的私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打开手机上的电筒,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反复地调整着镜子的角度。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条腿抖得像筛糠,季节在他身上发生了混乱,明明手脚冰凉可是腋下却在成股成股地流汗。正当镜子的角度与他视觉的焦点完全重合,谜底即将揭晓的时候,客厅的灯骤然亮了,那一点点光从门缝里钻进来的一瞬间,嘉穆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手机“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他倒抽一口气,屏住呼吸,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在惊天动地地狂跳。
果然,脚步声还是被这不寻常的声响吸引了过来。
“小穆,”东勰先拧了拧把手,拧不动,然后又轻轻敲了敲门,“你没事吧?”
嘉穆的额头汗涔涔的,墙上挂着的空调忍不住替他换了口气。“我没事......”他手指死死地堵着手机背后的电筒光源,慢慢地站起来,身上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噼啪作响。“我起来喝口水。”他说。
门外半天没有动静,嘉穆惊魂甫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东勰还没走,两人一里一外隔着房门对峙着。嘉穆屏着呼吸,脸上滚烫,像是被抓包了一件进行中的丑事。他脑子飞速地转,提防东勰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要锁房门。
半晌,门外的声音说:“那你早点睡。”
嘉穆嗯了一声但是仍然没动,他继续静静等着,确定东勰的脚步声远了以后,他才敢长长出了口气。他觉得这口气长极了,像是要把他身体里很角落很古老的污浊一起吐出去。他回到床上,心脏还在咚咚咚地猛烈撞击着胸口。他扯过被子蒙住头,像是要溺死在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里。就在刚刚,他的视焦与镜面重合的一刹那,他终于看清了那个让他感到羞耻的地方。那个地方长满了更加令他羞耻的东西——那些颗粒状的凸起——是它们一次次在厕纸上、内裤上留下脏血,一日日折磨着他的心神。嘉穆尽管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一眼就看出了它们的腌臜和下贱,一下就认出了它们是哪件恶行的“福报”。
上海的季节常常切换得异常突兀,有一种说法认为天气是老天爷的心情,由此看来,近期沪上乱哄哄的股市和房价很有可能让他老人家的血压忽高忽低情绪极不稳定。几场强降温之后,季节发生了生硬的扭转,于是所有适合在户外进行的活动,都添了点肃杀或悲情。上海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要走。临走之前的一天晚上,母亲在厨房疯狂地包饺子。从数量上看,那根本不像是准备一顿晚饭那么简单,像是要把她离开之后给儿子的每一顿晚饭都毕其功于一役。餐桌上、灶台上摆满白花花的饺子,火上煮着一锅,母亲的手里还在不停地包。她一言不发地把背影留给东勰,母亲有这样的本事,一个不大不小的短暂分开能让她渲染出生离死别的错觉。
每次一和母亲分开,母亲都势必要包一顿饺子。东勰说他现在没那么爱吃饺子了,可是母亲不相信,一口断定儿子是怕自己麻烦或者懒得煮才这么说。东勰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一辈子优柔寡断、曲意逢迎的母亲,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一回主,何以在这些毫无意义的小事情上,总是有着某种不可理喻的坚持。可是他最终还是顺从了母亲,他尝试去理解母亲的心情,若不是没完没了地忙碌,你要一个一辈子没有自我的母亲怎么去消化与儿子分别的情绪呢?可能她也明白这些东西大概率是多余的,可是如果不为儿子做点什么,她要怎么对自己的内心有所交代呢?
母亲这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该回去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完,似乎还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爸一个人照顾你奶奶肯定是不行的。”
东勰在一旁冷冷地一笑,说道:“那是他亲妈,他凭什么不行?”
“我是心疼他吗?”母亲狠狠地擀了两下面,肩胛骨高高地耸起,“我是心疼你奶奶。”
“我也心疼我奶奶,一辈子也没生出个好儿子。”东勰把桌上的饺子端过去,准备煮下一锅,“饺子够多了,别包了啊。”
母亲把擀面杖放下,看着儿子,说:“再怎么说那也是你亲爹。”
东勰没接话,心烦意乱地往锅里投饺子。母亲来上海几个月,她和儿子像是达成某种约定一样都默契地不去提严洪。如果如果实在绕不过去,他们甚至不惜让话题没头没尾地结束,“严洪”这两个字成了一句说出口就会让所有人都尴尬的脏话。
东勰转过来,母亲还在看着他,目光透过她茶色的眼镜片重重地落在他身上。他装没见看,又说一遍:“饺子别再包了,太多了吃不完。”同时在心里荒凉地一笑,没说出口的话是:他严洪是什么东西?冲着你抡拳头抡了十几年,出轨出到你眼皮底下,末了还弄瞎你一只眼睛。就这么个烂人还值得你替他说话?
吃晚饭的时候,东勰和母亲都沉默,餐桌上安静得要命。嘉穆还是一副六神无主的状态,匆匆吃了几个饺子就说酒吧有事要先走。走到楼下时,他听到东勰在背后叫他。
“你跑下来干嘛?”他看到东勰连外套都没有穿。
“问你啊,你猜我下来干嘛?”
“你别闹,我要赶紧上班去了。”嘉穆心不在焉地说。
“你最近是怎么了?”东勰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我怎么了?我挺好的呀,你又发什么神经?”
东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嘉穆愣了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刚刚饭桌上精神恍惚连手机都忘了拿。他若无其事地把它接过来,竟然还小声地道了谢,然后转身打算逃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