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的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在他面前的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女人,譬如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的,他所想的,所有在这冰封的世界里所唯一想的,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的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的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的绿色眼睛的男人,张着一头奇怪的,银白色的头发。是什么样的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的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的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的最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这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的样子。薄薄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的,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的笑。
“你在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在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的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句道:“王爷的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的颤抖都无法控制般的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的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的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的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的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的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在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在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在在的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的没有感觉到一丁点的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的,像是在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