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张大张着的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
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似乎只是在吃力地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无论怎么用力地将那张嘴开开合合,喉咙里除了模糊的咕哝声,我什么也听不清楚。
很快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脸上一阵僵硬的扭曲过后,他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低下头用力哭了起来。可叹的是,即便这样,他声音依旧细微而模糊,好像一个人在做噩梦时嘴里勉强发出来的呓语。
目睹这一状况,纵然刚才被惊得浑身发冷,我仍是小心提起了身旁的风灯,将光朝我身后慢慢藏了过去,然后用自己的膝盖朝他挪近了一点点:“你想说什么……”
他用力摇头,用力哭着,似乎已经放弃原本试图同我的交谈。
见状我就没再继续问他,转过身,匆匆将灯光朝先前那个人过来的方向仔细照了照,确定他真的是彻底消失了,立即放下灯用力把依旧死了般静躺在地上的阿贵拖了起来,使劲将他的头拖到我膝盖上,使劲将他肩膀晃了晃:“阿贵!阿贵……”
阿贵依旧没有醒转过来。
随着喀拉一声响,眼见那串珠链从他手腕上滑落了下来,我忙拾起绕了几圈重新套回到他手腕上。正要将他衣袖顺手撸下,忽然想起自己那根锁麒麟,不由自主对着它用力叹了口气。
这可真的是……唯有到了需要的时候才发觉,那根锁麒麟缠在我手上对我所产生的束缚,似乎远比我脱离了它的束缚要令我好过得多。
如果这会儿能用它把铘找来该多好?或者像从前有时候会莫名发生的状况时那样,藉由它,令我身体内发生的一种奇怪变化,使我突然间能生出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特殊力量、梵天珠的力量……帮我从这让人无比绝望的状况里脱离出去。这可怕的村子,我是一刻也不想在继续逗留下去了,只想能立刻找到狐狸,然后跟着他一起离开,离得远远的,然后到了安全的地方,把那个随随便便就这么跟人掉进了这个陷阱的蠢狐狸好好骂一顿,顺便扣掉他至少半年的工资,再罚他睡一个月阁楼晒台的地板……
但这一切现在除了在我脑子里偶尔肖想一下,完全不可能发生。
甚至连唯一能有力量对抗刚才那个可怕男人的人,这会儿也都神智不醒,不知道他到底是单纯昏迷着,还是身体出了什么比昏迷更为糟糕的状况。最紧要的是,要是这个时候那个消失了的人再度返回,我该怎么办?是继续按着地上所留的警告停在原地不动,还是拖着他迅速逃离?
烦躁地胡思乱想着时,身后那团灰蒙蒙的人影突然再次发出重重一声咕哝,随后猛地朝我扑了过来,再离我不到一步远的距离一边痛哭尖叫着,一边伸着手对着我面前那道空气一阵乱划。
我猛然意识到,此人必有急需冲口而出的怨念。
只是苦于无法说出口,却又无法甘心就此放弃。
当即我一把打开防风灯的灯罩,从里头捏出一撮蜡烛油,转身朝他咽喉处迅速按了过去。
以前曾听姥姥说起过,有些鬼因为死时受的打击太大,会致使魂魄变得太弱,这一弱,有怨气就说不出来了,没法跟真正的冤魂一样自如开口。这样的话,短期没什么害处,但时间一长,积压在魂魄里怨气就会发生异变,迟了就会化成厉鬼,所以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有能力的话便要立即给它们开口。开口的方式很简单,用蜡烛油沾到他们的喉咙就行了,但必须是白蜡烛,做过祭祀用的最好。
眼下找祭祀用过的蜡烛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好歹灯罩里的蜡烛是根白蜡烛。因此我手刚刚将那些蜡烛油抹到他喉咙上,他原本从喉咙里咕哝出来的那些模糊的声音立时就变得清晰了,那些声音一遍遍在嚎啕着对我道:“救救我!救救我!老祖宗要拖走我们了!老祖宗要拖走了我们了!!!”
叫声如此凄厉,带着股凌厉的阴风猛地一吹,一下子就将我身边那盏忘了合拢罩子的灯给吹灭了。
四周登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那鬼魂的身影,反因此显得更加清晰起来,他一边不停伸出两手像是捞着救命稻草一样用力朝我抓探着,一边又反复缩回,像是被烫到般搓着掌心发出更加痛苦的哭叫。
如此反复,我不得不忍着黑暗给我带来的巨大不安,紧靠在阿贵身旁,努力保持着平静默默看着他。
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终于借助蜡烛油发泄出了他最初最强烈的怨气,他终于也慢慢平静了下来,随后一边看了看我和我身旁的阿贵,一边缓缓朝后爬了两步。退回到他最初出现时的那个位置,头再次朝往用力抬了起来,从眼角里滑出两行绿幽幽的液体,他哽咽着,指着我轻声道:“你……你们不是村里人……”
第322章蟠龙
我刚点头,身周的阴气突然轰的下剧烈起来,这鬼魂扭曲着面孔抬起双手狠狠捶打向地面,朝我发出嘶嘶一阵尖叫:“还不快走!留在这里找死吗!还不快走!还不快……”
没等把一句话完整说完,跟它的乍然而起一样,不消片刻,这尖叫声乍然而止。
原来,就在我以为他情绪已近失控的时候,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迅速沉默下来。过了会儿,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斜眼用他那双沾满了绿色液体的眼睛看了看我,咕哝着道:“……我想起来了,你是碧先生带来的那个女人……”
碧先生?
我想他可能指的是狐狸……
正匆匆想要再次点头,冷不防见他脖子倏地朝前一伸,将他那张脸朝我凑近了,狠狠瞪着我,咬牙切齿道:“老爷子不是放你走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以为……”他扭曲的面孔让我把话重新咽回了喉咙。
“以为什么!以为什么!以为什么!”他再次尖叫起来,语速和神情狰狞得让我完全无法开口回答他。但仅仅过了数秒钟,他停下尖叫呜呜咽咽又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使劲蜷缩起身体,像个受惊过度的小孩一样颤抖着,用力晃了晃他那条细长的脖子:“我们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们真的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我们不是有意要这么做的……”
“不是有意要做什么……”他第五次这么说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逮了个空隙开口问他。
他停下抽泣看向我,一字一句道:“不是有意要背叛碧先生……”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正要回答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张脸再次扭曲起来,他痛苦地把头使劲抬起,呆呆朝头顶上方黑压压的空间看了一阵,随后轻声道:“因为老爷子以为,这百多年来咱这一整个村的人,都被碧先生给骗了……”
一百多年前……
我自然是不知道,一百多年前狐狸究竟跟他们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既然听他这么说起,总难免要问个清楚:“骗?以为他骗你们什么了?”
他沉默片刻,从喉咙里发出种近乎叹气般的声音:“半个月前,老爷子占到一个凶卦,预示村子会遭遇不测,之后不多久,就传来惠陵被地震震出蟠龙墓的消息。得知消息的那天,长老相当不安,因为同时得知,不仅蟠龙墓开,而且墓外不知被什么东西弄出一条人命,一道血路。所以他想立即派跟碧先生关系最密切的载方出村,去上海把碧先生找来,同他商议此事。谁知就在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有位老祖宗跟他说,静王爷棺材在震中受了损,如不及时修缮,只怕尸体要生变。”
说到这里,他肩膀微微一哆嗦,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般匆匆往四下一阵扫视。过了片刻,见无异样,便下意识接着又道:“醒来后,长老信以为真,当即就带着一些掌事的从村里那条密道过去,打开了这百多年都没打开过的通向蟠龙墓的后门……岂料,那墓中所放九口棺材,其中八口竟是空的,王爷尸身不知去向,唯一剩下一具尚且留着尸体的棺椁,内棺却竟然已经通体发绿。所以那晚长老立刻就将那口棺材运回了村子,因为被蟠龙九鼎所镇的尸体,一旦棺材颜色发生变化,就意味着里头的尸体生变,所以他立刻想到,原来凶卦和托梦所指的不详并非是因了静王爷,而是另有他人。”
“是谁?”见他再度停顿下来,我不由立即追问。
他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似乎不堪回忆起那个人的模样,但随即便被一种愤怒的扭曲所取代了,他一把扣住自己膝盖下的地砖,抬起头直愣愣对我道:“就是给老爷子托梦的那位老祖宗,精吉哈代大人……”
“……他尸变了?”我问。
他摇摇头:“当年精吉大人死状极其可怖,太后老佛爷为了处置他,不但用寒铁箴言锁打穿了他的颅骨,还用天石砸烂了他的身体。又为了防止他死后作祟,所以老佛爷在他死后,按照碧先生的指点,将他尸体以玉料壳所制成的内棺包裹住,再同静王爷及其它七名当年因谋反罪而被赐死的八旗子嗣一起,用蟠龙九鼎阵镇压在同治爷墓前的蟠龙地穴中,并由我等正黄旗一脉子孙长守在此,以确保阵法和风水所形成的禁锢可得万无一失。因此,在那墓中发生尸变的可能性极小,但因了蟠龙墓被地震震开,借到了阳气,所以令棺材率先发生异变,这却是可能的。而棺材变则尸身即将生变,为了防止更为糟糕的事情发生,老爷子在遍寻王爷尸身未果之后,就将精吉大人的内棺从棺椁中取出,经由密道运回村内,藏在阴阳线中,想以此控制住棺材的进一步异变。”
“什么是阴阳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他。
“就是通道内死人和活人界限交接的地方。”他不耐回答。
我正想再问他,那什么是死人和活人界限交接的地方?但见他随即匆匆朝我做了个‘别再继续问’的手势,就没有开口。随后听他继续道:“内棺取出当晚,老爷子再次被那位静吉大人托梦,样貌凄然,跪地泣血,说他百年前,同载静王爷一齐横遭到小人算计致死,又被那小人跟载方联手,将他们尸身长困于蟠龙九鼎之中,纵有天大奇冤,迟迟不得伸张。也害得这村里一干老少跟着受累,百多年来被小人谎言所骗,终日守在这阴阳相交的地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以为是在替老佛爷看守罪臣,实则,同那老佛爷一样,都被小人所利用,白白做了百多年那小人的傀儡,令到无论蟠龙墓中的死者,亦或村里的人,都无法超脱,且还耗尽了大清最后的风水,断尽了大清最后的命脉。现如今,静王爷肉身因地震的缘故发生异变,领着八旗众子弟出了墓,墓外那条血路便是他之所为。所以,为防止他混沌中滥杀无辜,也为了捉住那小人替所有被他陷害的人报仇,他要老爷子替尚且无法自如行动的他出手,施计去将那小人捉进喑守村。”
“……那小人是谁??”
“就是当年老佛爷身边的相度大臣,如今同你一起来到这村里的那位碧落——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