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殷先生的缘故,我曾以为四大家族全都是跟殷先生一样,表面看是人,实则是深藏不露的妖怪。所以我不知道自己再次见到这位干外婆时,究竟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面对她,毕竟一个在我生命里存在了二十多年,被我从小当做自己亲奶奶一样的非常熟悉的老人,摇身一变,突然成为一个我都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物的妖怪,这一点让我心理上多多少少有些难以接受。
但她并没有亲自到场前来吊唁。
或许如她的代表人所说,是因为年纪大行动不便的关系,也或许她知晓了我的知情,也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回避了这次会面。
只不过经过一番短暂的接触过后,我亦很快发现,跟我原先所以为的不同,四大家族并非都是妖,其中也有人类,比如白家和斯祁家。但虽然不是妖,他们却拥有近乎妖的力量,是一些比较特殊的人。这力量让他们可以操纵商界和政界于无形,并游走在妖与人之间,充当着一座微妙的桥梁。正因为如此,使得他们可以毫无障碍地同妖怪并列四大家族,也因此,在这之前,他们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除了对殷先生以及稽荒瑶之外,对这地方任何人或者妖都有种缄默的高傲。
但这会儿却在同一时间以一种同样诧异的神色看着我,就像他们第一次见到狐狸时的表情——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仿佛我说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见稽荒瑶淡淡问了我一声:“你见到女煞了是么。”
女煞?
这两个字让我本能地感到有点不太舒服,所以没吭声,只一边抗拒着白秋远对我影子的控制,一边朝她的方向看了两眼。
她似乎并没感觉到,就在她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透过面纱朝我注视着时,她的身后亦有一双目光在注视着她。那目光很模糊,且伴随着这模糊的目光,隐约能听见一种很模糊的声音从她背后那张模糊的脸上传了过来:‘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之前这声音就在我耳边,此刻则在她身后,但跟刚才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更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包括离得最近的稽荒瑶。
她完全没察觉到她身后站着这样一个女人,一个总是从嘴里发出铃铛一样声响的女人。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神色上的异样,所以立刻回头朝自己身后瞥了一眼,然后,就是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发觉她看起来又有点刺眼了,就像在地下室那扇玻璃窗的反光中所见到时那样,苍白得发亮,亮得让人看得眼睛隐隐作痛。
疼痛在我脸上引起的细微变化很快再度引起了稽荒瑶的注意,她慢慢卷起脸上的面纱,用她那双蓝灰色眼睛朝我深深看了一眼:“看样子你不知道什么是女煞。”
“是的。”我借着点头的机会用力闭了闭眼睛。
“有意思,你居然不知道。”边说,她边将目光转向我身后的狐狸,若有所思朝他看了一阵:“女煞是一种只在将死之人的眼前出现,并将那人带走的东西。有人说她嘴里发出的铃铛声,实则就是催命铃,听过那种铃声的人通常情况下都活不太久,所以,”说到这儿,她目光重新扫到我脸上,意味深长地同我视线对视了片刻:“所以一旦看到她的出现,基本就是坐以待毙。”
“什么……”她的话无疑叫我大吃一惊。
一时忘了自己仍被白秋远牵制着,我用力抬了下头,这动作立刻让我头皮生生一阵剧痛,因为一大片头发险些被连根拔起。
幸而就这当口突然脖子一松,我的头一下子从刚才被压制的状态脱困而出,适时缓解了我头发被拉扯的压力。却也险些让我一个踉跄从椅子上摔下去,忙扶稳了桌子,匆匆抬起头看时,发觉狐狸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坐在了我面前这张桌子上,手不偏不倚横在我影子同白秋远的手指间,仿佛不经意般轻轻对着他手指的方向点了点。
“其实不过是个死了很久的鬼魂。”然后将目光转向稽荒瑶,他对她微微一笑。
“鬼魂么。”稽荒瑶也朝他笑了笑。
脸上的皱纹因此层层叠起,摇摇欲坠,仿佛用手轻轻一碰就会掉下一大片来。她一动不动盯着狐狸那张脸沉默了片刻,随后道:“那你紧张些什么,碧落,你以为我看不出你一直在寻着方式护着她后心罩门么。”
话刚说到这里,我发现那个站在她身后的女人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正以为她是跟前几次一样自行消失了,不料刚收回目光,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那女人就站在我边上,低垂着的头在离我至多不过半步远的地方看着我,嘴巴一开一合,对着我轻轻咕哝着:“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走开!”我立刻条件反射地朝她推了一把。
想将她推开,但手指从她灰蒙蒙身体上直穿而过,压根没能碰到她身体,只有一种冰冷的感觉气流般在那一瞬贴着我手指皮肤无声滑过,冻得我手指一阵发抖,赶紧将手缩回,这时面前喀拉一声响,白秋远将他手里一枚点燃了火的打火机丢到了我的面前,抬眼打量着我道:“被她缠多久了,林宝珠?她已经离你这么近了么?”
打火机里窜出的火苗稍纵即逝,但温度适时抽去了我手指上的冰冷。
只留一道淡蓝颜色的痕迹似有若无印在我皮肤上,我朝它呆看了一阵,下意识正要回答,肩膀上忽然被一只手轻轻一搭,然后耳边飘来狐狸似有若无一句话:“忘记之前铘对你说过的话了么,小白。”
话音落,他身子轻轻一转,仍旧返回到我身后坐下。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
最初有些困惑,但随即反应过来他这话指的是什么,所以立刻摇了摇头。
我当然没忘记铘之前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避免她找到你的最好方法,就是忘了她的存在。
‘她’,指的当然就是那个总是从嘴里发出铃铛声音的女人。
忘记她的存在,就能避免她找到我,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
我怎么可能简单忘记这个女人?
就连不去想到她,似乎都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因为她总是突然间就出现在我眼前,然后用那样奇怪的一副样子,对我反复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时间久了,连这种声音都难以从脑子里去除掉,又怎么可能轻易忘掉她这个人。
况且,这地方谁都看不到她,甚至连狐狸和铘都是如此,这才是真正叫人感到恐惧的。
没人能见到她、碰触到她,这就意味着没有任何人能干涉到她,除了被她缠住的那个人。
而唯一能干涉她的方式,就是让被她缠住的那个人彻底忘记她。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事情往往就是你越想忘记什么,却偏偏越是记得清清楚楚,何况她总是冷不丁地就出现,并不停以此加深着我的记忆,由此离我越来越近,这可叫人怎么办才好……
心下乱糟糟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个女人倒真的消失不见了,因为我面前桌子上突然出的一点状况让我一下子分了神。
桌上那只被白秋远丢给我的打火机突然自动燃烧了起来。
足足半米高的一道猩红色的火柱子,轰的声朝上直窜而起,惊得我一下子连人带椅子倒在了地上!
原以为这是白秋远搞的鬼,但抬头怒视向他的时候,我发觉他眼神有些奇怪。
他跟我一样是惊诧着的。
但惊诧的目标却并非是桌上突然燃烧的打火机,而是坐在我身旁急急伸手想要熄灭火焰的那个人。因为他手刚刚伸出一半时,整个身子突然猛地一震,好像抽筋似的在椅子上连打了两个冷颤,随后脸朝桌子处一斜,张口哇的声喷出口黑色的液体。
液体碰到桌面立刻发出嘶嘶的烧灼声,并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焦臭,而他的嘴也一下子烧灼了起来,虽然看不到明火,但能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张呕吐时张大了的嘴边缘一瞬间发红,又一下子变黑,随后迅速冒着烟翻卷起来,并在殷先生一把将自己手中那根银杖掷到他脸上的一刹,发出声无比凄厉的尖叫。
叫声中他的脸就像只烤过头的地瓜一样喀拉声猛地分裂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