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欢闹,却突然让我感到一种空落落的不安。隐约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两把,及至感觉到藏在衣袖里那把刀子所传递过来的坚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当想要把窗关牢,以此隔绝外头那片让人心慌意乱的嘈杂时,窗外突兀传来一道话音,冷不防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你在想什么。”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说话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为一直没见到他,是因为他骑马走得快,遥遥领先在这支迎亲队伍的最前头。但没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轿子边,并且没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一路在轿旁跟着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周围因轿夫们的逗乐而热闹起来,他才突然开口。
只不过,与其说是在问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一边问,他一边兀自看着远处的黑蒙蒙的天,样子着实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见我回答,他才收回视线朝轿子里望了进来,然后再次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把喜帕遮了遮拢,权当没有瞧见也没有听见。
但过了会儿,听他依旧在外面跟着,只能含糊回答了声:“没想什么,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会儿,往后的路还长,不如趁着天还没亮先睡一阵子。”
“好的。”
说完,正要借机关窗,但他忽然伸手挡了挡:“其实有句话原是早就该问你,只是迟迟不得机会。如今虽晚,但或许也不算太迟,所以仍是想问个明白。”
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不能不让人感到有点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开了点,问他:“问什么?”
但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透过喜帕的缝隙,我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阵,随后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扬手挥辫,不一会儿就汇入前方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踪影。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得莫名其妙,之后又沉默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为此重新有点坐立不安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队伍悄然起了一阵骚动。
就连原先说说笑笑的轿夫也都一瞬间沉默下来,不再开玩笑地颠簸轿子,脚步变得特别稳,也特别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变得寂静下来的旷野里,一阵一阵异样清晰地压迫在轿子四周,因为就在队伍正前方,迎面也缓缓过来了一支队伍。
白衣白幡、白花花的队伍,在灰蒙蒙苍穹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在两队相交的瞬间,最前方那个最为年长的轿夫突然抬起头,冲着前方用力咳嗽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异常夸张的声音干笑着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宝财,指的自然不是什么真的财宝。
那是一口棺材。
很简单的一口松木薄棺,简单到漆也没上,字也没写,因而跟队伍长长的人数相比,显得似乎格外寒酸。
尤其当距离接近时,更可见棺材上竟连盖板都没有。只有一卷厚厚的草席将整个棺身包裹着,上面插着支木棍,依次挂着四个头,新鲜割下的,正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滴滴答答一路淌着血,所以还没走到跟前,已可闻到扑鼻一股腥臭味。
以至令喊话的轿夫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却仍是硬着头皮使劲挤出张笑脸,继续喊了一嗓子:“今儿吉祥!遇见宝财啦!”
第401章青花瓷下十七
喜事撞上了丧事,正所谓红白冲。为讨个吉利,所以遇到这种状况,喜事一方的轿夫们会一边避让,一边用尽量热闹的语调对着棺材说些讨口彩的字眼,比如把棺材称作宝财。
但这口棺材虽然单薄简陋,实则很不普通,所以单凭简单一句吉利话,说出口时自然气虚了许多。再仔细一看孝子手上捧的那块牌位,我就知道它更不普通了,因为牌位上写着的那个名字,是杨阿贞。
众所周知,杨阿贞是景德镇内有名的神婆。有名程度,就连我这个来这里才个把月的人都知晓她的大名,由此可见一斑。
而我之所以会知晓她的名头,当然是因了那名死去丫鬟春燕的关系。
杨阿贞就是燕玄顺出重金请到万彩山庄,为春燕那具无人敢碰的尸体超度并殓葬的殓尸婆子。
曾听内院里那些丫鬟婆子们说起,这杨阿贞年轻时候出了趟意外‘死’过一回,不过很神奇,几天后又活了过来。而从那之后,她就能走阴阳,而且特别灵。所以但凡有谁死得凶或者死得异常,其家人都会去请杨阿贞到场专门收拾,因为她一到必然能镇得住那些死人的怨气,保得下葬时候平平安安,所以哪怕是衙门里的仵作,有时候都会迷信她,请她在验尸后替他们去收拾尸体。
据说她做这行当前前后后几十年,中间从没出过什么岔子。但唯有春燕这一次,她非但没给超度,而且刚把尸体收拾完,她就匆匆忙忙逃一般离开了万彩山庄,连殓尸的钱都给退了回来。
这种反常着实让那些熟知她的人感到困扰。
不过那之后,由于她一直都借口生病没再出过门,又由于万彩山庄的人对春燕的事全都守口如瓶,所以渐渐的人们也就把这事给忘了。
谁能想到突然间在这种时候以及这种地方,竟会再次见到了这位婆子。
而这个时候的她,再也不是那个为别人收尸的殓尸人,因为她自己已然成了一具尸体。
收尸人变成尸体,原本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人总难免一死,况且她年纪本也已经很大。
但怪就怪在,有那么多的人为她送葬,队伍里却竟连一个哭的人都没有,包括那个捧牌位的孝子。
而且杨阿贞从事殓尸行当那么多年,即便不说富裕,买口像样棺材的钱总还不至于没有。但到头来却只落得一副漆都没上的薄木板棺,并且连块盖板都不装,仅用一卷草席卷着,他们就这么把她抬出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死者到了地下后头顶永无片瓦遮盖,年年岁岁受尽风吹雨淋么?
又还在棺材上插木棍,分别挂上牛,羊,猪,马四种牲口的头颅,这看起来就更奇怪了。
因为它们显然并不是用在葬礼上的祭品,而是活杀之后刻意摆放在棺材上,令它们流出的血能完全浸染棺材。说真的,从小到大纵然见过再多怪事,我也从没见过谁搞出过这么晦气的葬礼,试问有谁会往自家棺材泼上血?毕竟血为阳,棺材为阴,两者是相克的。
基于这些,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这支送葬队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着实叫人感到有些费解。
想到这里,突然前方轿夫一声吆喝,蓦地打断了我的思路。
原来不知不觉中,那支送葬队伍已几乎近得要同迎亲队交织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