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交手,狐狸都带着面具,那张即便是碧落也无法看穿的面具。
所以这一趟碧落才能算计得如此坦然,出手得如此狠辣,毕竟他身上有伤,而对手同他势均力敌,于情于理,他必然全盘为自己做好周全。
可是这样一来,真叫我心里难受得五味交杂。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原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其中一个仿佛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时间力量之大,几年足以改变一个人,何况当中横着几百年光阴。所以碧落既是狐狸也不是狐狸。也所以,同样受了伤,狐狸选择吞噬那些禁忌的东西,以弥补他失去的力量,碧落则选择隔岸观虎斗,直到两败俱伤后一方退出离去,而另一方受了重创,他才翩然出现。
狐狸对上碧落,狐狸完全没有胜算。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弃了算计的狐狸,则会被碧落弄到一败涂地。
不知狐狸是否预知这一点。但他就是碧落,过去的人不会有未来的记忆,未来的人对自己的过去怎会一无所知。所以,对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后所将会面对的一切,狐狸应该不会不知道。
然而即便知道也躲不掉,这便是预知者的悲哀。
所以我立刻松开狐狸毫无知觉的身体,将自己挡到他面前,一边用手里的剑指向碧落。
碧落目不转睛朝我望着,若有所思,又兴味盎然:“你在保护他么?”
我苦笑:“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先生。”
“那你这会儿是在做什么。”
“这取决于你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绿幽幽的眸子如湖水中泛起的涟漪,静静地闪了闪:“我来清扫我的障碍,以及,带你走。”
“那么先生也瞧见了,再往前走一步,不要怪刀剑不长眼。”
“所以你这是在自保?”
我没理会,在他又往前走近一步时,将剑尖抵住他胸膛:“你不能带走我。”
“他是你什么人。”目光扫向我身后背对着他的狐狸,碧落仿佛没听见我的警告,也没有瞧见那道几乎快要抵进他体内的剑尖:“上一回,如果我没记错,你还拿刀捅了他。今日为什么却要拿命护着他?”说到这儿,话音微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嘴角轻轻一扬:“是因为他从我手里掳走了你,还是你同他也做了什么交易。譬如帮你摆脱那头麒麟,或者素和家那一对兄弟。”
我再次苦笑,只觉得跟他说的每个字都是在煎熬:“没有交易,先生。他是来自我的世界,到这儿准备接我回去的那个人。”
说完,我紧盯住碧落的脸,试图从他眼神中找出我想要见到的东西。
但他目光平静无波,只在短暂沉默过后,轻轻点了点头:“嗯,这么说来,他就是你那位心上之人。”
一句话说得平淡而随意。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其中的深意着实令人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因此耳根隐隐发烫,不过,心里倒是略略一定。既然他已知道我是从未来乱入到这段历史中的梵天珠,那么想必他应该已能从我刚才那句话里明白,我身后躺着的这个人,就是来自未来的他。
同根生的尚且不相煎,何况是同一人。所以他,应该会就此放过我和狐狸的吧。
“叫先生显得我俩很生疏。你觉得我俩很生疏么?”可是忽然话锋一转,他却这样对我说道。
我一怔。半晌后眉头皱了皱:“那我该叫你什么。”
“叫我阿落。”
说话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视线胶着着我的嘴唇。
这目光令我喉咙一阵发紧。
脑中倏忽而过那一幕幕曾被迫或者自愿同他的纠缠,我垂下头,慢慢吸了几口气。
直到紧绷的情绪平缓下来,才将头重新抬起:“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已对我的命不太感兴趣。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来带我走?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不确定你是否能预知未来,不过你会那样说,想来你应该也已察觉到了,依照我在素和家如今这样一番状况,以后事态能按照原先你所盘算的按部就班,应该已不太可能。所以,早在知晓我是什么来路时,我想你或许就已知道,我对你来说应已经没什么用处了,难道不是么?”
我没法将话说得太透,但意有所指,他这么聪明应该不难理解我这番话里的意思。
“你对我已没什么用处?”他目光重新锁住我双眼,白色衣摆下黑色影子斜斜躺在我腿上,仿佛某种压迫:“曾经一直都巴巴儿地想要跟着我,这会儿怎么就翻脸不认帐了。我为什么要来带走你,你自己心里还不明白么,还是记忆里仍还缺失了什么,需要我细细地提醒你?”
他这番话让我下意识缩起腿,却忘了这像是一种示弱。
所以他径直朝我俯下身,没有任何迟疑,如同预知他身前那道咄咄逼人的剑尖,最终会因他距离的接近而退让。
而事实上,它也确实退让了。面对着碧落的脸,我总是身不由己。
他于是掸了掸衣裳,朝我展颜一笑:“扇我脸的时候够狠,怎么,这会儿舍不得杀我了?”
眼梢弯弯,月牙儿似的。碧落的笑同狐狸一模一样。
几百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没被抹去的一丝特征,让我看得微微一怔。
手里的剑心随意动,当意志模糊,剑便消失。意识到这点时,我看到自己掌心里一片空空。而他仿佛没有瞧见我眼里闪过的慌乱,兀自伸手,指尖在我后脑勺仍还有些微突的肿胀上轻轻掠过:“仍是这么笨,还妄想逞什么能。刀剑不长眼?呵,可惜它的主人缺心眼。”
我默然。
无论现在还是未来,他刻薄起来总能让我没法招架,恍惚像是看到狐狸,戳着我的脑门在叫我小白。
可是如今狐狸一身的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我身后,所以此时绝不是争个口舌之快的时候。因此我定了定神撇开头,勉强朝着碧落笑了笑:“缺心眼是有点,所以大仙,不如像您曾经所建议的,天高海阔任我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走各的。”
“你说得好似我俩真的如桥归桥,路归路那么简单,宝珠。”
碧落看着我,高高在上,用他温和的嗓音和熟悉的语调叫着我的名字。
然后淡淡地朝我笑着,细弯如月牙儿似的一双眼睛,绿得幽深,仿佛一眼就能将我内心完全看穿:“可是,真能有那么简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