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很快便忘了那只通体白毛的天狐,正如这千百年来我所见过又忘却的很多事物一样。
却始终没有忘记同这名天庭琴师的邂逅,以及他所带给我的从未有过的羞辱和恼怒。
纵然他琴声是如此动听,然,世有天籁,亦有魔音,而他的琴声则恰恰是这两者的结合体,就同他这个人所带给我的全部感觉。
他在神前羞辱了我,又在神兽面前帮助了我……
他为我奏琴,又在琴音结束的那一刹用弦丝捆绑住了我……
他要我别去招惹那被软禁在瑶池的天狐,却又在转身之际将我交给了闻声而来追捕我的那些天兵天将……
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一个人。
所以,正如他对那只狐的评价,我希望从此再也不会见到这个琴师才好。
但所谓命,却往往总是事与愿违的。
第三次见到清慈,是在他位于落岚谷深处的府邸内。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正在金池畔晒着太阳,边等着每个日落时分,那些和尚们穿戴整齐出现在莲花台上,为我诵读那总是令我昏昏欲睡的经文。
却突然见到素和一身外出的行装提前出现,并将一袭细麻布的衣裳整整齐齐放到我面前。
然后用他似乎千百年都不会变的神情,低头淡淡对我道:
“西王母有令,命你自今日起师从琴师上官清慈,即刻前去落岚谷琴师府内听候差遣。”
如此随意的一句话,随意得好似我这千百年来从未在这地方出世和居住过,好似他今天才刚刚认识我。
因此才可以用这么淡漠的口吻说出如此真实的诀别,不是么?
那一瞬我心中原本淡化了的怒气又再次腾的烧灼了起来。
于是一口拒绝,并躲进了灵山的最深处。
但灵山是佛祖的,不是梵天珠的。
佛的罗汉要撵我走,岂容我说得一个不字?
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素和。
一个完完全全不在乎我喜或怒,乐或悲,存在或者消失的素和。
这个素和将我驱逐出灵山并带到了落岚谷,在那片琴师清慈所居住的领土上,用着一种令我无比陌生的神情对我道:“过来,梵天珠,快来见过你的师父,凤凰清慈真君。此后,便由他赐你名姓,随他潜心修习七韵之道罢。”
他说着那番话的时候,清慈正坐在琴台前弹奏着他的七弦琴。
声声婉转,如流水般的动听。我却完全无心将它听进去,只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努力扯着素和衣角对他道:“但我的师父是你啊,大人。”
他别过头双手合十:“西王母懿旨,清慈为你师父。”
我不禁摇头:“西王母是管天的,佛祖才是掌管你我的。”
这话却不知怎的令清慈一瞬间怒了。一把甩动衣袖甩开我的手,他厉声朝我喝道:“梵天珠!还不快拜见你师父!”
我不由一怔。
随即却因此比他更加愤怒起来怒,梗直了脖子朝他大叫一声:“我偏不!”然后突然扬手一挥,朝着那若无其事拨弄着琴弦的清慈直挥了过去!
没有挥向他的脸,却挥向了他手中的琴,一边涨红了脸对着素和尖声道:“什么七韵八韵!千百年的参禅还不够我悟么?总是一样修了再有另一样,佛渡化于我,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去陪伴西王母吗,素和大人?!”
话音未落,那把漆黑的琴锵然一声在我手下断成两截。
乌桐的焦尾琴,断裂霎那,自内发出锵锵脆响,仿佛凤凰涅磐前最后那声哀鸣。
于是室内一瞬静了下来。
我也立时感到一阵后悔和不妥。然木已成舟,正不安着想要转身朝门外跑去,不料那把断琴却突兀地再次响起锵的声脆响。
随即便见一道银色的弦丝自清慈手中直飞了过来,在我还未意识到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整个人倏地便飞了起来,连同那段银丝一同飞出了这间寂静的府邸之外,嘭然落地,然后我清清楚楚听见清慈冷声对着素和道:
“出去。”
那一瞬我以为自己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谁知素和却一言不发。只手拨佛珠看着我,而我刚想要挣扎着站起,却随即发觉自己在那一串串佛珠滚动的声音中竟被素和定住了身形……
于是纵然一肚子的怒火,却又被迫长跪不起。
这令我更加愤怒,苦于完全无法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素和收起佛珠朝清慈作了个揖,随后,亦不理会我,亦没有再朝我看上一眼,只披上他的袈裟便径自离去,独留我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府邸门外,被紧紧地束缚着。
无法起身,亦无法开口,只能日复一日地长跪不起。
如此,转眼间三年便弹指飞逝。
四.
落岚谷是个很寂寞的地方。
也是,深山峡谷内的洞府,怎能不寂寞。
我始终不明白一只美得令九天玄女都为之失色的凤凰,为什么会带着他一身斑斓锦绣的羽毛,栖息在这样一个黑暗而寂静的地方。
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他本就是属于这黑暗和寂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