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是林宝珠八岁时候的手下败将,也是唯一被林宝珠打败过的妖怪。
说来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就只能变出人的手和脚,旁的黄皮子早就顶着人的模样在各处大仙庙里混吃贡品了,它只能在人类小丫头面前丢脸,不过,它倒也从不嫌寒碜。
它唯一在意的是几时能完全变成人。
喜欢漂亮皮囊的黄皮子对人形有执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脚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当成了人,不仅爱穿人的衣裳,也给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经它用树枝把名字写给林宝珠看,但林宝珠只识得笔画,不晓得怎么念。
黄皮子指着那两个字说,吱吱。
林宝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岁。
她知道那两个字不念吱吱,可是黄皮子只会吱吱叫,她喜欢逗它。
现在黄皮子安安静静躺在雨里,像是湿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辈子到死没成人样。
林宝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两个字到底是该怎么念。
雨太大,砸进眼里涩得要命,没法继续往后看。
她抓紧了手里的绳索朝前爬得飞快,像只利索的黄皮子。
林大疯子被关的地方并不难找。
客栈就那么大,三楼就那么几个房间,况且林大疯子唱歌的声音总是那么特别。
林大疯子有把好嗓子,一开嗓能传半里地,所以不用来骂林宝珠的时候,她总喜欢唱几句。
虽然永远听不出调,但唱总比骂要好听,抑扬顿挫的,只不过有时唱得连窗外的麻雀都不见了。
林宝珠没想到,大疯子被抓起来后也会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学的乐府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大雨连绵,沿着挑高的房檐在林宝珠身后形成一道晶莹的雨幕,她头发上的水也淌得跟雨帘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这道窗户外,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唱得专注的林大疯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这会儿如同被砂石刮过般粗粝,林大疯子跪在地上斜歪着头,咿咿吖吖哼着歌,风干了的血被油灯的光照着,随着她歌声在她面颊上一闪一烁。
边唱她边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仅有的两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头里,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笑嘻嘻举着手指看了一阵,随后将指缝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个锦衣卫身上擦了上去。
锦衣卫面如刀刻,人也如石头刻成,纹丝不动看着脚下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长长一道黑印渍,林大疯子见状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笑得肺剧烈震荡,转瞬一阵剧咳,噗地在那块布料上喷出一口滚热的血。
“花……开花了……”林大疯子龇着被雪染红的牙,对着那两块污血抚掌大笑。
黑色似茎,连着刚被喷上的那团猩红,可不就像朵绽放的花么。
锦衣卫的眉心终于微微动了动,继而手微抬,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只见林大疯子原本合拢的手掌蓦地分开,以一种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势朝两侧抬起,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足点地,如一只牵线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转了一圈。
再细看,她竟真的就是个牵线木俑的样子。
头发,脖子,双手,双足……凡能动作的地方,均被几根近乎透明的线缠绕着,一头维系在那名锦衣卫带着指套的五指上,随着他手指似有若无的摆动,林大疯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态。
林大疯子起先仍咯咯笑着。
片刻,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她张大了嘴,脖子上的线几乎缠进了肉里,窒息呛出了眼泪,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不愿配合,就像她在家中时一样,所以始终在做着挣扎。
然,越是抗拒线绕得越紧,直至一圈转定,那些线已猩红一片。
由此令她更像只牵线木人,垂着头,垂着眼帘,一动不动随着线的牵引荡在半空里摇来晃去。
锦衣卫依旧如石雕般无动于衷看着她:“林秀娥,可清醒了?”
林大疯子纹丝不动,仿佛昏厥了。
锦衣卫不以为意,手指轻捻着随线晕染到指尖的血:“不够清醒的话本官不妨再帮你一把。十年前,兵部尚书林雨贞偷换军粮,助四藩王以勤王之名入京谋反,犯下株连九族之罪,全家近三百口人问斩,时至今日已无直系男丁。”
边说,他边看着林大疯子涣散的瞳孔,见她一如没有生命的傀儡,淡淡一笑:“但有意思的事,近十年来,民间一直流有一个传闻,说林雨贞的嫡子林恒未死,行刑前一夜,有人偷梁换柱将林恒掉了包潜送出京,就像当年你奶娘在教坊司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将你带走。这十年来,也不知道林恒究竟藏身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到底活得好不好,掐指一算,林恒的那个孩子,似乎也该跟你身边那个女娃一样大了。”
话音落,终见林大疯子的眼帘动了动。
只是目光依旧涣散,仿佛根本没听见眼前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锦衣卫不动声色看了看她,手指轻收,林大疯子肩膀猛一颤,半边身体被迫着往他方向倾斜过来。两手则被抬得更高,缓缓往后,这扭曲的姿态令她肩胛发出喀啦啦一阵难耐的声响,脸因此扭曲了起来,一瞬间,当年林秀娥残存在她脸上的最后一点影子似乎也都已不复存在。
锦衣卫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张残破画卷上,看着上面那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又再一笑:
“林恒长你十岁,你母亲早逝,听说你自幼都是在他身边被养大的,比起林雨贞,他对你来说更像个父亲。但相较于此,有些心思对你这个自幼湮没于众人的林家庶女来说,却是更重一些,否则,不会年过十九都不愿嫁人。真挺有意思,林家庶女被自己嫡兄亲手带大,由此偷偷将自己兄长视作了夫君,甚至……”
话音未落,脸上突然被啐了一口血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