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无穷无尽的麦子,跟永远做不完的题、永远熬不完的自习似的。刚子这会想起来,手还有下镰刀的条件反射。
顾弈转起笔,信口承诺,“考完我没事,跟你一起回去收麦子。”
刚子:“行啊!说好的啊,别赖皮!”
“包吃住就行。”
青豆回家比在学校还忙。
她上学的程序颇为机械:早起跑操、吃馒头、上早自习、上课、吃中饭、午休、上课、吃晚饭、晚自习、打水擦身、睡觉,循环往复,不紧不慢。
回到家,每个人都在喊她,四下全是声音,吴会萍喊她腌梅子,栀子不做作业,她要追着她查作业,蓉蓉对青栀无可奈何,作为嫂子不好太严厉,只能让青豆监督,见吴会萍在家里大搞特搞,又憋了一堆话要对青豆说。于是在一旁前前后后走动,问青豆啥时候好。
青豆安抚蓉蓉,说很快就好,转身去厨房帮吴会萍腌梅子去了。
吴会萍有一双妈妈的手。手指短挫,手掌纹理崎岖无规则,手背有一层土色的干鳞,指甲剪得很短,泥土结结实实嵌进指沟和指纹,分不清是色素沉积还是没洗干净。她腌了二十多坛,手反复浸泡酸汁,先梅子一步,泡发开一层脱落的死皮,悬着,没揭掉,晃荡着。青豆看不下去,拿剪刀给她剪了。
吴会萍先前腌的是卖给人家的,手上这几个酒瓶子是几家主任看她腌,嘴巴痒,拜托她帮忙酿个酒。钱吴会萍没收,也就是举手之劳。
青豆拿牙签向下一挖,向上一挑,如田螺去盖,利索将青梅去蒂去核,保留青梅圆鼓鼓的样子。
又趁吴会萍转身,把有雨斑、霉坏、虫眼、掐痕的果子悄悄扔掉,这帮老主任嘴巴很精的,酒里若有怪味涩味,一定会皱眉头。
处理完这些,青豆的手就着粗盐使劲搓,就在搓得手酸的时候,楼里传来了动静。那声音像有大急事,咚咚急鼓一样的脚步一路杀上楼。青豆从公共厨房探出头,一个黑影迅速窜到了眼前。
青松两只大臂膀把青豆拖高,转了一圈:“我们豆子都高了。”
青豆一双酒窝开了花,兴奋大呼,“哥!啊啊啊啊啊啊!”她的手满是粗盐,小心翼翼避着二哥的肩头,“你怎么回来了!”
“想我妹子了!”青松将她放下来,舀了瓢桶里的水冲了把手,帮她搓梅子,“读书人的手怎么做这个?”
“就一点儿。”青豆问了他几句,马上觉出不对劲,“你怎么没进去看嫂子啊!”
冯蓉蓉听见动静,往厨房走来。
青松倒不是故意没进去,只是楼梯上来一拐弯就看见蒸笼一样的厨房里,青豆正费劲搓梅子,径直进来帮忙了。
他想妹子,更想老婆。看见蓉蓉站在门口,赶她:“这儿热,你别进来。”担了身子,不能热着。
蓉蓉惊讶:“你怎么回来了?”还站在厨房?
青松又搓了几把,交给青豆,一边冲手上的盐巴一边对老婆说,“我......空了就来了。”
一天一夜倒三班车,还要渡轮,怎么就就空了就来了?冯蓉蓉不解。
青松捞起衣摆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不好意思地抽抽鼻子,靠近蓉蓉,低声说,“想你了。”
蓉蓉脸上飘起两片红晕,羞涩地推他,“没洗澡吧,臭死了。”
青豆赶紧拎热水瓶,要给二哥打洗澡水。刚一走到门口,唔!青松没忍住,倾身在蓉蓉脸上啄了一口。
蓉蓉羞红了脸,青豆羞软了手。
热水瓶嘭地掉地上,炸了。幸好不是沸水,是隔夜的温水。
青豆僵得跟个石膏,迅速逃离香艳现场拿扫把。那画面冲击性太强,比《庐山恋》里的中国荧幕第一吻要震撼得多。
同样是颊上一吻,荧幕上,遥远短促,现实里,青豆清晰看见青松唇上的水光,蓉蓉绯红脸颊上的绒毛,还听见了“啵唧”一声。
救命。青豆心跳不停,被青栀拉住问数学题,也没耐心回答,东南西北分不清,还撞到了墙。再回到走廊,人已经回屋了,只留下气呼呼的青栀和傻乎乎的青豆。
青栀:“怎么就等于151了,我做不出来!”
青豆目光怔怔:“就是151!你别管了,做!”
青栀:“怎么做啊!”
青豆:“不知道!你做!”
“啊!——”青栀急得叫!“我不做了!”
青梅腌出水的夜晚,青豆在担架床上辗转难眠。
吴会萍的鼾声大得震天,青栀的呼吸平稳如春雾,只有青豆醒着,鼻尖冒着不均匀的呼吸。隔壁哥哥嫂嫂缠缠绵绵的声音,与泥瓦房孟庭于雨霖的交缠相重合。
天哪,怎么办?
她一个鲤鱼打挺失败,老老实实撑起身体,打开电筒开始分心看信。
这封信上,天风白衣抄了段《鹿鼎记》假刺客的段落,行楷天成,最后留下行小字:不善言辞,只会抄书,见笑了。
青豆伴着朦朦胧胧的青松说话声,突然来了兴致,拿出张纸开始写故事。
就着这阵背景音以及楼下起夜的脚步、抽水的声音,青豆写下了鱼娘与书生的故事。洋洋洒洒三张纸,写到两人相遇后,鱼娘施展媚术,色授魂与。坏就坏在,撂完香艳的画面,青豆突然卡壳,有点困了。
遂揉揉眼睛留了一句:若要知王姓书生受没受住,且看下回。她将纸叠好,塞进信封,哐啷倒下,大梦天明。
家事总归是不太和谐的。五口人同一屋檐,突然有些拥挤。一挤,埋底下的心思就挤到了脸面上。
青松睡到下午才起来,跑了趟百货大楼。回来大包小包,把半个百货大楼都搬了回来。又是孕妇穿的衣服,又是摇篮,又是大风扇,又是补品,一辆黄鱼车都没够拉。
他就是想到媳妇怀孕了,天热,家里没有大风扇,于是一刻也等不得地赶路回来,必须把风扇弄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