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摇摇头,神情很淡,“可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是恭敬顺从。你们说,她为何会成为教引嬷嬷用来教育我的事例?”
年岁最长的容慈似有所觉,试探着道:“可是女子待她婆母从始至终恭顺孝敬,最终打动了婆母?”
敏若冷嗤一声:“岂是这么简单?女子过门数年后,婆母便病了,只能卧床养病,她儿子也在行商时出了意外,瘫倒在床,一家的重担都在女人身上,她要伺候两个病人,还要照顾孩子。然而婆婆依旧性情不改,还是稍有不顺就对女人一顿打骂,女人从始至终对她孝敬恭顺,伺候了她整整两年,处处体贴无微不至,端屎擦尿拿她当亲娘一样,婆婆终于在死前被她感化,承认她是个好媳妇。”
这在时下算得上是“大圆满”结局了,几位公主却都听得眉头紧皱。
然而敏若这把火可不准备简简单单地只烧到这,她在心里整理好词句语序,不着痕迹地注意着几人的目光,继续道:“终于伺候走了婆婆,没两年,女人的丈夫也走了,他的伤病拖垮了家庭,他去世之后,女人一人拉扯他与原配的三个孩子,娘家人劝她改嫁也不愿意,说‘好女不侍二夫’,要终身为丈夫守贞。然后为了供养三个孩子读书,不惜去码头上扛沙袋、做苦工,还卖身与富人家为奴,生活百般艰难,却从不让男人留下的孩子做一点家务,只叫他们好生读书将来好为夫家光耀门楣。”
三位公主越听越气,怒其不争,刚要说话,却听敏若冷冷道:“这样的故事,是世人所推崇的,世人认为女子应有如此的德行,世人觉得女子应当做到这样,可这世人,究竟是全天下人,还是女子成为这样之后他们会受益的那一波人?”
年岁最长的容慈身形猛地僵住,下意识抬头愣愣地看着敏若,敏若与她目光相对,直直地看着她,神情不悲不喜。容慈一时怔怔地出神,手不自觉地按在酸涩难忍的心口,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眼眶湿热,伸手一摸,原来泪珠早已滚滚而下。
第三十八章
敏若看着容慈似悲似茫然的神情,心中轻轻一叹,却没有手软地继续加火:“许是祖宗庇佑那家人,那几个孩子长大后纷纷中了榜,长子最先考中进士,其后二三场内小的也都中了,娘家人都以为那女子的好日子来了,不想那三人却只向朝廷请封祖母、生母为诰命,以女子并非他们生母,又曾入贱籍为由将女子赶出家门。女子彼时伤病一身,穷困潦倒,已经扛不动码头的沙袋,也做不动奴婢的伙计,只能回到娘家向兄长借屋居住,靠给人浆洗衣裳谋生。”
绣莹两眼一红,愤愤骂道:“真是三个白眼狼!他们就该跟着那老虔婆刁妇人一起死了!白拖累这女人这些年。”
容慈看向敏若,“之后呢?”
若三个孩子都成了白眼狼,这故事俨然是不符合“世情”,不能够被人传唱的。
不然女子多年的辛苦岂不是成了笑话,哪能拿来宣扬德行以图影响世间女子。
容慈眼光冷冷,敏若见她如此,便知道她是想明白了,轻叹一声,继续道:“不错,之后是还有。女子回家不久,便得了急病,弥留之际她养大的那三个孩子终于找上门来,向她磕头赔罪,哭着说自己不孝、争抢着把她带回京中养病。当时的皇帝听了,恩封女子为诰命夫人,称赞三人‘知错能改,孝心可嘉’。”
静彤冷笑道:“别是折腾一回,就为了这八个字吧?”
绣莹明白过来,脸上更有急色,“皇上怎么能被这三个白眼狼所蒙蔽呢?”
“这只是个故事,又不是你汗阿玛赐的字。”敏若摸摸她的头安抚一句,容慈低声道:“需要的也只是这个故事,对吗?”
她抬起头,敏若弯了弯唇角,似乎是笑着,然而眼中一片冷然,“可不是如此么。”
“我明白了。”容慈喃喃道,敏若看向绣莹,问她:“这故事里的女子,世人所称赞推崇的贤孝恭顺她身上皆有,可你们扪心自问,真想要长成这样的人吗?”
静彤最先干脆地回答:“不想!”
简洁有力的两个字,掷地有声,容慈道:“容慈不愿。”
最后是绣莹,她眨眨眼,有些茫然地、求助一般地看向敏若,然而敏若一直不言语,她才呐呐道:“嬷嬷说的是错的,对吗?我不像长成那样的人,贤孝恭顺……我不愿意。”
绣莹仰头望着敏若,好像溺水的人在水中试图抓住一根浮木,问敏若:“那我应该怎样呢?我应该随您读书吗?”
“绣莹。”敏若半蹲下身,看着她,又拉住了静彤与容慈的手,“毓娘娘要告诉你们的是,当世间女子活成众口交赞的模样时,她们活得已不是她们自己了。你们几个尚有做选择的余地、有学习的机会、有未来掌控自己的心的能力,但这世上还有许多女子,在年少懵懂时便已被规定好了一生,为人女、为人妻、为人母,最终成为被世俗礼教、世人目光所操纵的傀儡,在不知不觉间,便失去了拥有自己思想的权利。”
她说:“你们未必要随着我读书,我并非只是教你们读书,我会尽我所有、把能教给你们的都教给你们,你们未来,有更广阔的天地,我希望你们未来能有更多选择。”
也希望你们能以你们的身份去帮助更多的人。
容慈忽然道:“想要一辈子清醒地活着,就要有底气,是吗毓娘娘?”
敏若看向她,点了点头。
容慈道:“满蒙联姻是旧俗,大清的公主多会抚蒙,这也是我们无力改变的,对吗?”
敏若默然,容慈道:“我懂了。”
她懂了什么?
敏若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容慈坚定的目光,敏若觉着如果她猜测的太皇太后的想法是真的,那太皇太后定是不能如愿了。
容慈若真到蒙古去,也绝不可能如太皇太后所想的那般一心一意为夫家考虑。
敏若又看向绣莹,“你可以自己选择,愿意继续跟随我学习吗?学与不学,在你自己。”
“学啊二姐姐!”静彤急忙拉了拉绣莹的袖子,敏若问她:“三公主觉着学习好吗?”
静彤扭过头来看敏若,眼睛清澈明亮,“毓娘娘您方才说,子史经籍,为什么男人读着有好处,却说女子读了会坏心乱智,我觉得是因为女子一旦读得多了,便不会顺从他们的操纵。额娘说读书能明理,凭什么女子只能做针线女红,不能读书明理呢?是不能读,还是世人不想要女子明理?因为明理了就不会贤孝恭顺,因为明理了就有自己所想的,就、就……”
她到底还小,一时词穷,容慈淡淡地接道:“也想要黄金屋,想要朱袍青衫,想要马上封侯。一旦明理开智,便会不受控制地生出野心,不会再甘愿一生困于四方天内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不会再甘心做男人的附属品。”
容慈站得很直,按照清宫礼仪教导要求与审美标准来讲,宫里的女子穿着旗衣、踩着花盆底,身子应该微微向前低着,头也应微微垂着,脖颈应该是一条柔美的曲线弧度,走起路来肩膀微向前倾,整体看来是非常柔美温顺的模样。
这是后年的审美,但在如今的宫中也略有苗头,教引公主们礼仪的精奇嬷嬷们平日也教导公主们行走间温柔婀娜些,和顺秀美些。
只是后宫内先后两代数位掌权人与高位嫔妃多是行动端正的,所以宫中这样的风气未曾成为主流。
容慈今日忽然立得挺拔,因为姿态端正,所以身形略有些瘦削却并不显得柔弱。
敏若看着她,良久方道:“这话,只可在我这说说吧。”
“都放在心里了,娘娘……先生。”容慈道:“我必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
她知道敏若非这样大的口舌周折,绝不仅仅是为了劝说绣莹读书而已。
她道:“汉人史上有没有和亲公主掌权,我不知道。但我大清公主嫁到蒙古是下嫁,是抚蒙,无论我嫁到蒙古哪一部,他们都应以我为尊、以我为君,我代皇父摄掌他部军政,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敏若的反应是下意识往外看了一眼,确定殿门紧关,又知道兰芳一直守在外面,才放下心来。
一个人的野心不可能在顷刻之间升起,敏若知道她只是一把火,一把点燃了容慈心中干草的野火,让容慈心中燃起熊熊烈火,让容慈不再甘于只做一颗妆点皇朝盛世、彰显大清厚爱的明珠。
敏若只说了四个字,“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