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脸上才有了两分血色,好像猛地松了口气的样子。康熙见她如此,心中也不好受,拍拍她的手,道:“你先回宫等着,朕去向皇额娘请安,回头再与你细说。”
敏若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其实她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知道法喀没大问题了。
更有甚者,她知道得比康熙还多。
此次康熙御驾亲征,随行御医便有窦春庭,主要为法喀疗伤的也是他。
而这些年因她的织造坊,兰齐也筹办起一直专门走草原贩卖两地特产、主要收购羊毛的商队。当刻意关注起来,要论南北两地的消息,恐怕她知道得比享受八百里加急待遇的康熙都快。
但在康熙眼里,她是不知道的。
那她就演一场魂不守舍担忧挂念的戏份又何妨?法喀看出此后几十年中,大清可以没有再如这般的大型战事。此次斩首噶尔丹,征讨准噶尔的战事中他就是头功,上回征三藩,立下奇功的也是他,再有与沙俄谈判之功加身,他也认为他战场上功绩已足。
过犹不及。
敏若带着兰杜兰芳回了永寿宫,康熙来的时候没命人通传,正见敏若抬手倒茶,魂不守舍的模样,连茶碗中的茶水满溢出来和他走进殿内都未曾发现。
康熙心里一叹,轻声唤道:“敏若。”
“皇上!”敏若猛地一回神,急急站了起来,匆忙行礼,又问:“法喀究竟怎样了?”
“法喀的伤已有好转了,你放心。只是……”康熙眉心微蹙,眼中满是惋惜之色,又见敏若被他这一顿吓得脸色煞白,忙又继续道:“你且安心,只是日后恐怕再不能昼夜行军、连日骑射。不过太医也说了,虽然伤势会留下病根,但法喀年轻力壮,若能好生安养,大约不会影响寿数。”
敏若浑身一松,跌坐在炕沿上,康熙见她顷刻之间满面是泪,轻叹一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无声安慰。
“他少时原是想做个欢乐无忧的纨绔子弟。是我,是我苦于家中无人顶立门庭,非要逼他上进,逼他读书习武,让他上了战场,怪我、都怪我……”
敏若将头埋在康熙肩上泣不成声,哭得浑身颤抖。康熙心内酸涩,眼圈不知不觉也红了,搂住她道:“大男儿志在四方,当年朕问他志向,他说他向往如霍去病一般封狼居胥。当日他奇计破吴,今日又巧破驼阵,他生来就是将才!怎么能怪上你呢?你且放心,朕决意加封他为太子太师,再授公爵,任兵部尚书,再为他那小女与十四赐婚,哪怕此后他不能再征沙场,朕也要让他在京内安然富贵一生!”
敏若起身深深拜下,“皇上如此恩厚,妾怕他受不住……妾斗胆,请您免去法喀官职,让他与海藿娜带着孩子做一回富贵闲人,那日消息乍然回京,海藿娜哭着扑到妾怀里,哭着说情愿他做个富贵闲人……”
敏若一面说着,一面闭目流泪,康熙道:“哪里就到那个地步了?!”
他眉心紧皱,见敏若闭目流泪,心内又万分不忍,伸手扶她起身,缓声道::“朕知道你一心只求安稳平静,并不好权势富贵。可你也要替法喀考虑,他才三十不到!若此时就做个只领公爵的富贵闲人,身无官位、手无实权,如今还有朕照拂,可再过些年,若是……朕是怕他、怕你们母子被人欺负!”
康熙这话是真有几分真情流露,敏若抬头看他,红肿着眼、容色憔悴。康熙与她同床共枕十余年,见她如此,心内焉能不痛?
他长叹一声,道:“敏若,人在世间,便难免被利禄俗名所胁,你不能求这世上人人心境如你,宽和仁厚不捧高踩低。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才是人之常事,你要为法喀与他妻女多做考虑。”
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敏若便知道康熙方才允诺的加恩绝无半分是有意试探或者违心之打算。
她垂头呐呐半晌,道:“妾……知道了。”
见她如此,康熙复又长叹一口气,轻抚她的眉眼,道:“你说愿生在乡野之间,想平凡安稳度日。可你这心性,若不生在富贵门庭,若无朕护着你,你岂不是要被这世间人事伤透了心?”
敏若在他怀里无声哭泣,身躯轻颤,康熙心里酸涩,低声道:“莫哭了,别怕,朕回来了。……朕还要说呢,你那些医书还真没白翻,你庄子上研制出的药丸这回立了大功了。朕在行军途中染上疟疾,军中将士也多有感染,你那药竟颇有奇效,还有你给带上的那几十斤草,可立了大功了……”
“那是黄花蒿!”敏若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眼睛还红红的,康熙又是好笑,又有些怜惜,也没与她争辩,扬眉道:“好好好,就黄花蒿。朕打算给你这药赐名,就叫‘治疟神方’!治疟神方立此大功,朕得重重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吧。”
敏若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早在当年的牛痘庄上,她就应该清楚地了解到康熙在取名这件事上的不靠谱了。
她擦干眼泪,与康熙得到:“那药能研制出来,原是大夫们的功劳,妾并不敢居功,您若要是赏赐,便将赏赐折给大夫们吧。只是……妾还真有两桩事情要求您。”
康熙目光幽深一些,道:“你说。”
敏若起身来,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第一件事,妾想改日出宫,亲眼瞧一瞧法喀。只知道他受了伤,不亲眼瞧瞧他,妾心神难安。”
康熙轻叹,道:“朕本也是要带你出宫去的。也罢,你还可以带上安儿和瑞初,便回去小住几日也无妨。左右本来许你每年出宫到庄子上小住,这几年你却都被绊住腿脚,不能动身。”
敏若微微松了口气的模样,向康熙谢恩,又行一礼,道:“第二件事,妾想请您收回为斐钰赐婚与十四阿哥的成命。”
康熙皱眉,“怎么?”
“去岁妾与海藿娜、法喀便曾偶然谈起过斐钰的婚事。法喀发誓与海藿娜一生一世一双人,便愿斐钰日后也能择一个如此的郎君,恩爱一生、白首不离。只怕委屈了十四阿哥,这是其一。
您若赐婚,能将斐钰嫁给您的孩子,如此圣眷恩荣,法喀与海藿娜自然欢天喜地、不会有异议。可妾这个做姑姑的,却真心希望斐钰能过得如她额娘那般顺心、如意,只要她快乐、平安、健康地长大,妾便觉得比什么都好。
其二……若被选为皇子福晋,她便得不骄不躁、不嫉不妒、端方贤淑,妾……妾自认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怎能做到?妾不想让她也尝到亲眼见夫君与旁人恩爱,却得强求自己不嫉不妒的滋味——妾此生只求陪伴在您身侧,能平安度日、子女绕膝,做您的妾妃,能与您白头到老,哪怕身处宫闱不得自在也无怨无悔。
可妾也想,让斐钰快活自在地过一生……”
说着,敏若抬起头,泪眼盈盈地望着康熙。康熙竟是一时无言,想说女子就该不嫉不妒、端方贤淑,可敏若难得的一番真情表露,又叫他心里莫名地有几分满足——朕就知道没有人能不爱朕!
一时竟也不忍直接拒绝敏若。
敏若已带着泣音一拜,“妾自知失言冒犯,请皇上惩罚妾吧。”
康熙长长叹息,“你以真心待朕,才会心中苦涩,今日你如此真情表露,朕才知你对朕的用情竟不比果心少。朕又怎会罚你呢?这桩婚事……”
敏若目露期盼地望着他,康熙长叹一口气,“也罢,便罢了吧。……只这骄纵孩子是万万不可的,唉,也罢,那孩子大了,朕便赏她个爵位,好歹让法喀能找个女婿。”
作者有话要说:
康熙:朕太难了。
敏若:奥斯卡欠我的小金人啥时候给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然知道法喀这次受伤有故意为之的成分,真见到他惨白着一张脸呼吸微弱地躺在床上,敏若的眼眶还是立即一酸,又心疼又气又无可奈何。
“姐姐——”法喀见她红着眼便着急起来,才被康熙按住叫他不要起身行礼,这会他又忍不住挣扎起来,敏若也迅速伸手按住了他,开口带着些哭腔,又和温柔完全不沾边,“你别动了!老实地躺着吧!大夫,大夫呢?”
康熙叫窦春庭暂时常驻果毅公府给法喀疗伤,这会他听敏若召唤连忙入内,左不过是那一套说辞。敏若听了他说的话,才知道那日康熙对她说得还要婉转些,窦春庭是干脆让法喀近一年内不要擅动弓马,从伤势的严重性谈到可能出现的后遗症,听起来逻辑合理十分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