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芳戏称,这一两年里,太医院大概是整个皇宫最繁忙的部门了。
阿娜日那边也不遑多让。去年服侍太后归了西,阿娜日身先士卒在宁寿宫日夜不离,她宫里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清闲。今年阿娜日又病了,她身边的人个个提心吊胆,小心服侍。
唯一可称庆幸的就是阿娜日与宫中其他嫔妃打交道不多,所以病了后对外说需要静养,便没多少人登门来探病,多数都是送上礼物而已。
她的小院便没热闹起来,她身边的人也没领到额外的活计,只敏若、书芳与黛澜常来探望小坐,日子还算安静。
康熙的身体说是痊愈了,其实只是比最严重时有所好转,他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这一点已是肯定的,虽然御医不敢对康熙明说,但他自己心中也有数。
去年那一遭本是为了试探儿子们,结果说不上究竟合不合他的心,失望有之,但也有些庆幸——好歹还是有几个消停儿子的。
论理,兄弟倒了一群,四阿哥是很有优势的,这会应该受到康熙的重用了。但他坚持走低调路线,没乍然冒头。
康熙如今心理矛盾,一方面是江山要后继有人,一方面则恨透了儿子们的野心与“德不配位”,四阿哥这会蛰伏起来,倒也免于惹他的眼了。
至于日后的路怎么走,敏若并不为四阿哥操心。
一来论夺嫡的水平,人家好歹是一代冠军,哪怕如今尚未登位,也一定是胜过她的;二来……她替人家操心,真的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小院缸里的莲花又开了,往年这个时候,踏雪总是巴巴地跃几子,然后将两只前爪搭在缸沿看里边的花。
敏若则总是坐在一旁的藤椅上静静地翻书,偶尔抬眼,笑着看一眼花,也看一眼猫。
今年花开得还如往年一般娇艳,敏若却没有欣赏的心思。
兰杜怕她触景伤情,想吩咐人将这两缸莲花、金鱼都抬走,被敏若否决了。
“就放着吧,在这小院里开了这么多年了,没有它们,我还会有些不习惯呢。”
于是这两口缸又被留在庭院里,不过敏若闲坐的地方从莲花缸旁挪到了葡萄架下。
大片大片的葡萄藤在炎炎夏日中为人构造出一片阴凉地,今年藤上还是结了不少果子,不过再没有嘴欠的小猫去偷吃果子又龇牙咧嘴地跑回来了。
敏若坐在葡萄架下拆南边来的书信,瑞初的信中都是家常话——不然她也不会这会在院子里就拆开看,信中并没有多少提及蓁蓁的地方,只简单说了一句“五姐安好”,并表明蓁蓁近来忙于书院事务。
安好且忙,说明乌雅殊兰近来很安分。
而瑞初则是一如既往的忙上加忙,哪怕不能将暗地里的事务写在信中,光是今年她为了彻底铲除旁人在江南的手脚而弄出的动静,也足够她在明面上忙好一阵了。
敏若稍微叮嘱她注意饮食作息,不过这些瑞初身边的人也会留心。相隔千里,多少关怀都无用,能落在纸上的,唯有敏若分享的一点京中的生活。
小院里的石榴花开了又落了;芽芽做出一点小成就,欢喜得很,美滋滋地来向她展示;舒窈在石榴花开的季节平安产下一个小女孩,生出来时不轻不重,皱巴巴的小娃娃,皮肤红彤彤的,长大一点后皮肤变得白嫩,也能看出眉眼与舒窈的相似了,敏若喜欢得紧,又送出一块玉锁去……
这些家常事务写起来落在纸上,不知不觉便是一长篇,这些年敏若送给瑞初的所有书信,都被瑞初妥善收好,这些写家常事的信被收在案头,书房的主人会三五不时地取出来来回翻看,纸上的墨香都是瑞初少时嗅惯的,来自额娘的味道。
蓁蓁的信里则提及一点江南的夏景,说天气很热,泛舟郊外湖上,见莲叶接天,目之所及一片翠色,探手拂碧,美不胜收;说夏月化作平常富家夫人身份施避暑汤,还化妆去慈幼堂照顾了几天孩子,体验格外新奇。
这些事情蓁蓁在京中也是做过的,体验新奇的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敏若对此不发表意见,也没什么感想。如果能自己做选择,乌雅殊兰会愿意抛下一切跟蓁蓁走,变成一个毫无身份、没有特别地位的人吗?
只怕不愿意。
但蓁蓁还是带她走了。在她生命最后的两年里,她会被蓁蓁带在身边,心智从懵懂重新走向成熟,只是不知还会不会走了老路。
但那些都与敏若无关了。
有瑞初在,哪怕所谓“本性难移”是真,乌雅殊兰也没有再作妖的机会了。
她仍然是个囚徒,却又获得了相对的一点自由,至于是不是真正的自由……谁说得准呢?
敏若将信纸重新折好收回信封,漫不经心地想——毕竟真正的自由,在心里,而不在身上啊。
大抵是康熙大清洗的动作吓到了一部分人,这一年里朝中还算安静,只有二月里又跳出的一个请复立废太子的大臣为枯燥的前朝后宫增添了一些乐趣。
比起他真是为废太子请命,敏若更倾向于他是被推出来试探康熙的心意的。
但无论是不是试探,他这种头铁的行为都惹怒了康熙,斥其不忠不孝,诛杀。
敏若闻讯,没有多少感慨,都是盘上的棋子,自然自愿入局,就要做好付诸生死的准备。
康熙的身体好转后,偶然会来敏若这坐坐。
夏日过去,京中天气稍微转凉,小院里的金桂开了花,是敏若后来又从布尔和院里移来的一株,花香很浓,靠近树梢更是馥郁扑鼻。
康熙看着敏若细致地挑拣花朵,她要选品相最好的、香气最浓的花晾干入香,冬日燃起,有甜香浓郁,吹得一室暖香。
在这些风雅事上,康熙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敏若的耐心,他定坐着看了一会,看着盘中色泽金黄的桂花,忽道:“你可梦到过布尔和?”
敏若明显愣了一下,康熙出口的一刻便意识到失言,但并不后悔,而是安静地等待着敏若的回答。
敏若回过神来,笑了,“早些年还不会梦到,这几年许是老了,梦中常有旧时情景,才梦到过她几回。皇上缘何有此问?”
康熙收回目光,倚着暗囊靠坐炕上,淡淡阖目,掩住眸中的万般情绪。
“朕也有数月未曾梦到布尔和了。”他声音很轻,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敏若听罢,一阵缄默,面容柔顺平静,又似有些感慨怀念之色。
然而鬼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秘方香料珍奇难配,请某位皇帝有些自知之名,给你用一春天就很够意思了!她又不是让唐明皇见杨贵妃的术士,人家还有报酬呢,她光自己赔本去了!
良久,敏若方轻声道:“故人入梦,何等珍贵,若时时刻刻都能得到,便不算珍稀了。没准那日布尔和心情好了,又舍得来看看咱们呢。”
康熙静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