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着,自己从今天这一刻开始,爱上这个地方了。
正想着,安华的车子停下,“到了,老板。”
火电厂虽然名义上是在乡上,但离乡政府已经很远了,位于县城和乡政府所在地的下风向,周围也没有什么居民和房屋,看来当初市里县里能批地,也是想到环境污染的缘故了。
众所周知,火电厂是高污染高耗能的产业。
卫孟喜一抬头,果然就看见不远处一片绵延近一公里的建筑,青灰色的墙砖厚实无比,又宽又阔,围墙里头还有很多钢铁水泥垒砌出来的庞然大物,很有科幻片即视感。
门匾上写着大大的“朝阳县火力发电厂”几个大字,说明他们没来错地方,可里头却没什么动静,大烟囱没有冒烟,更没有任何机械作业的声音,安静得就像一座鬼城。
卫孟喜心说,这都两个月时间了吧,上次大牛就说已经建成即将投厂了,怎么现在还没开始?大门紧闭,门口连个保安都没有,可不像是要马上开工上马的大厂。
安华动作很快,先下车去周围绕了一圈,回来很肯定地说:“老板,没人。”
卫孟喜下车,跟着也去周围转了一圈,这附近也没什么工业,这是唯一一家可以算大厂的地方,周围全是农田,但庄稼收完之后也没几个人,他们走了快一公里,才在小河边看到两个放牛的半大男娃,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安华最擅长跟这种孩子打交道,上去攀谈几句,一会儿就回来汇报:“幸好啊老板,咱们差点就上那骗子老板的当啦!”
他心有余悸,恨恨地说。
原来,这俩小孩都是附近村子里的,听他们说,他们父亲就是前面两年帮忙来火电厂干活盖房子的,为了干活甚至还耽误了种地,就是大家相信当地政府,政府说这是乡里的重大招商引资项目,是来帮大家脱贫致富的,等厂子建起来以后大家就不用担心时不时停电的事了,还能拿这个电去开厂,去发展工业,发展经济巴拉巴拉……结果呢,两年以后,房子是盖好了,设备也都安装完成了,这焦老板却跑了。
“据说是前不久坏了个什么核心设备,需要请外国专家检修,欠下一屁股债的焦老板实在是连机票钱也掏不出,而又赊不到煤炭,发不出员工工资,他不跑就只能等着被当地老百姓和自己手下员工生吞活剥了。”黎安华感慨道。
卫孟喜也很吃惊,她当时一番试探,察觉焦老板可能只是个皮包老板,可能欠了一屁股的债,可没想到他居然会跑!
这跑了咋整?
地是当地政府批给他的,也是从老百姓手里征收上来的,征地补偿款说好的是等他火电厂开始运营之后就给,包括欠银行的贷款,欠材料商的供货商的,欠工人的……按照当时大牛说的规模来算,至少也是三四千万的大项目。
要不说这个时代的魔幻之处呢,老老实实干实业为国家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奋斗的多,但全靠一张嘴到处骗投资,到处铺烂摊子的皮包老板也多如牛毛!对于朝阳县下面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小乡镇来说,忽然能拉到这么大一个投资项目,当地乡政府的人敢质疑吗?万一一质疑人家老板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办?
所以,大家都抱着侥幸心理,心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不了还有房子和设备在。
可事实是,焦老板的所有东西都是贷款和负债来添置的,一环扣一环,一家欠一家,最后人跑了你连墙皮都捞不着一块!
卫孟喜也是苦笑连连,这叫啥,就是她一个重生人士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这么破罐破摔啊!
黎安华也是被焦老板的操作给惊讶得闭不上嘴,“老板,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拉到这么多部门和领导同时为他开绿灯的?”要知道,他们当年买煤矿,光是资质审核就忙活了一个多月,你能交出保证金不算,人家还要核查你的保证金来源,还要评估你有没有这个资质!
卫孟喜摇头,这事能怪当地政府吗?
他们也是想要政绩,想要把经济搞上去,出发点也是好的,但他们见识有限啊,对于来之不易的“大投资”那是恨不得一天三炷香的供起来,哪里敢怀疑对方的真实性?卫孟喜还在新闻上看过,除了国内的皮包老板,就连国外的小混混也瞄准了龙国这片亟待投资的“沃土”,有的甚至拿着跟英国女王,跟美国总统的合照来假装外资骗取土地和补助呢!
这种骗局要想识破,那就更难了——对于大牛那样的基层干部来说,他都不一定知道女王和总统长啥样。
这是一场,国内外皮包资本对龙国基层政府组织的精准狙击!
这事最后吃亏的还是老百姓,所以必须有人对这次诈骗事件负责!尤其是这其中的“大功臣”大牛,这事他吃不了兜着走。
想起那雄心勃勃想当副乡长的年轻人,卫孟喜叹口气,“走吧,咱们先回县城去。”
回到县城,卫衡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正在家里收拾以前那些老家具,“小喜回来了?”
黎安华控制不住内心的震撼,他今天是真见识到所谓的“招商引资”水有多深了,一个劲在那儿叭叭火电厂的事,“幸好咱们老板当时没上当,不然这上万吨的煤炭可就打水漂咯。”
卫孟喜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呢?她当时但凡是着急了一下,先赊欠几车煤炭给他们,那现在倒霉的可就是她和赵春来了。
“她呢?”卫孟喜悄声问苏奶奶,孟淑娴就没再来?
苏玉如嘴角挂起一抹冷笑,“等着吧,你爸又不是傻子,欠着的总会拿回来。”孟淑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是可失去的了,但并不值得同情,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你别插手,我看你爸还有别的大事要安排你。”
“什么大事?”
苏玉如高深莫测地来了句:“难道你就不好奇,你们卫家的钱都去了哪里?”
卫孟喜眼睛一亮,倒不是为了继承家业,而是想要解开心里的疑团。
“等着吧,说不定你爸过段时间就给你个惊喜。”
不过,甭管卫衡的惊喜什么时候来,反正大牛的惊喜却来得很快,八点多,他们刚吃完晚饭,商量晚上住宿怎么安排的时候,大牛家两口子就提着一堆东西出现在家门口了。
“小喜,你看这是不是你家侄子?上次他就来过,说是你婆家那边的侄儿,现在在你们乡政府上班。”
大牛也是个有心人,上次在矿区见过卫衡之后,还专门来枣子巷打听过三妈一家的事情,而正好又遇到胖婶帮他们家打扫老宅子,攀谈上就知道这层关系了。
“三妈,您可得救救我啊三妈!”大牛一进门,都差点给卫孟喜跪下了,手上提着一堆眼花缭乱的礼品,但这时候谁有工夫看呢?
反正卫孟喜是没注意到,她只是淡淡的装不知情,“哎呀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安华和赵三赶紧将他们搀住,要真让他们跪下去,那就要成枣子巷的大新闻了,这大牛好歹也是一名政府官员,一名干部,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啊。
“三妈我快要被那姓焦的坑死了,他是个骗子,他骗了咱们乡里县里市里的三级补贴,白拿地,找人白给他做工,连设备和原材料都是赊欠的,现在人跑了,乡里县里都要拉我出去背锅,这可咋整三妈?”
大牛媳妇儿也在一边说,“三妈您是知道的,我家这口子没见过啥世面,眼皮子浅,被人家几句好话就给糊弄昏了头,信了他的鬼话,现在县里要拿他们做筏子,大牛就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啊,这……”
幸好,大牛媳妇虽然泼辣又小心眼,但至少嘴巴伶俐,能在最短时间内把事情说清楚。
卫孟喜也没直接拒绝,“你们跟我来。”
把他们单独带到一间屋里,卫孟喜看着这小两口,真是恨铁不成钢,她当初刚一发现不对劲是提醒过大牛的,可他并未当回事,满心满眼都是政绩,都是要怎么当副乡长,压根听不进去。
如果是自家卫国卫东,卫孟喜就是打也要把他们打醒,但大牛嘛,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她也没义务要教他做人……只是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