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拳落下,是当时十二岁的少年顾明衍接的。
“md敢躲了?”——拳头密密麻麻砸下来,用足了成年男性手臂上的力气,他把妈妈护在身下,虽然不理解,但承受的时候也没哼一声。
“你是疯了吗?”黎燕脸上满是泪水,“上次是你跪下求我原谅的吧。你自己说是不是?”
当时顾亚新回了什么,二人又无休止地吵了什么,十二岁的顾明衍没有去听,酒精和尼古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让一个平日里看着谦和友善的人变成这样——还是说其实本来就是这样。
夫妻俩间的矛盾应该很早就有了,顾亚新想研制新药,郭添不同意,他就拿家里的积蓄去添。一开始数额小,后来次数多了黎燕难免会发现,她气的是丈夫用钱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一下,顾亚新回:“钱是我挣的,你这十来年挣的有我一个零头多吗?”
“可,可是我在照顾家里啊。”黎燕愣了一下,她原本以为自己和丈夫起码在这一角度是思想契合的。
“你不理解,就不要来掺和我。”
“我当时跟你同样读书,一个系里毕业的,什么叫我不来掺和?”黎燕怒了,“你们现在做的药哪儿没我的一半?”
“让你不要插手就对了,我们在做一个肯定赚翻的项目。”
“赚翻……?”那时黎燕觉得眼前的丈夫有点陌生了,“什么意思,我们做药品也不是为了赚钱啊。”
“你这是妇人之仁。”
“那你觉得自己这是君子之道?”
二人僵持在这里,对偷钱制药这事儿黎燕咬牙不松口,偏偏不知道为什么,顾亚新的酒局越来越多,跟谁喝了,为什么去喝他也不说。当时民众思想还未完全开化,真的有大批人信“什么病都能治”的特效药,顾亚新研制的就是这一种,跟疯魔似的,拿家里的钱大把砸下去,好像真的能砸出一个金矿山。
所以这种药到底有没有呢,黎燕也不知道。
尽管是有文凭的大学生,她所接触到的知识较现在也浅薄匮乏了些。或者说她并不在乎真的有没有,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于是重新回归了兴丰的项目团队,每天早出晚归,也再没跟丈夫说过话,饭在单位食堂吃,下班回来的时候给儿子带一点。
一次她来早了,看到当时仅十二岁的少年在窗前清理伤口,额头那道伤疤那么显眼,身上大大小小也有好几块,抬头看她的时候神情没有丝毫起伏,好像这样压抑的苦难他感觉不到。
“妈妈。”他抬起头。
“小衍!这些伤口什么时候有的?爸爸又打你了?”黎燕连忙跑进去,心疼地看着孩子背上那些淤青与伤疤,“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这孩子。”
“说了他又对你动手。”
“那我也不能——”她话说到这里停下,自己也觉得悲哀。
为什么原先好端端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品貌都好的丈夫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顾亚新疯了,他是被自己臆想的“特效药”想疯魔了,利益和梦想交杂的时候最容易滋生贪婪,为了研制出可以治疗所有疾病的药品,顾亚新基本一连几天不着家,要么睡在实验室要么就跟他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喝酒,半醉半醒侃侃而谈,好像通过放大的嗓门就可以指点江山。
如果他回来看到黎燕不在就会唾口大骂。
小顾明衍反驳就会挨打,但是下一次仍旧会反驳。
傲慢,贪婪,暴怒,虚荣。
这些东西一旦冲破自制力,就像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面是天堂一般臆想出的未来,一面是地狱与人间连接的出口——“特效药”研制出来了。并且一经发售就被席卷一空。
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长生丸”,一颗定价是五十块,在当时那个一月工资也不一定有一千块钱的年代已经算天价了,但真的有那么多人相信,还有那么多人买。家底殷实的拮据的,还有一些把“长生丸”当成“保命丸”的,省吃俭用也要备上几颗,小病也不吃,大病才吃。
全民教育仍在普及,“长生丸”的出现就像苏醒过程中的一股热潮。
顾亚新确实赚翻了,家里天天都有来庆贺的人,但这样的盛况没有持续多久,不到半月“长生丸”就被相关部门查封,带走厂里很多男女工,还有项目组并不核心的十来人。
原先还受人吹捧的“特效药”一夕之间骂声一片。
顾亚新像是害怕了,或者他知道自己研制出的药品并没有说的这些功能,赚来的钱还没捂热就给人家当了封口费,夫妻俩打算找地方藏身,反正申城是肯定不能留的。
“小衍,你先留在这里。”黎燕把儿子带到君恒的房子里,这是当时修建得最豪华的一幢高层住宅,“爸爸妈妈要出一趟远门。”
“你们去哪里?”当时他上五年级,还是不经事的年纪。
“……一个很远的地方。”黎燕说,“小衍,你想学法律吗?你现在好好读书,以后当大律师,帮爸爸妈妈打官司,救爸爸妈妈回来,好不好?”
所以他为什么要学法律呢。
少年说好,当时他还不明白很多事,真的在想好好读书以后救爸爸妈妈回来。
但他没有想到爸爸妈妈能去这么久,一月过去,几月过去,半年过去,小学毕业升上初中,黎燕和顾亚新就像人间蒸发那样,门口买特效药要赔钱的人从一开始认为他是个无辜的小孩,到逮着他他让他赔,门被砸烂过好几次,他十岁出头,能有什么反抗的力气,好几回被打得只剩下一口鼻息。
家里值钱的家具都被拿走了,保险柜里有钱,他们没找到,顾明衍也没有说。
“小孩,以后他们打你,你就来婶婶家躲着吧。”当时康婶路过几回,她本身也是紧巴巴一个人过日子的寡妇,看到那些人把孩子打成这样实在于心不忍,带回家给他煮了碗热腾腾的清汤素面。
“你爸爸妈妈呢?”她问。
“不见了。”
“你去哪里了?”
“走了。”
连问了好几句他都不说,康婶叹气:“我认识一户人家做盒饭的,他们那儿缺跑堂,你要不要去做做工?”
做工?
“看你这手上细皮嫩肉的,从前没干过活吧?”康婶也觉得可怜,“你要是不愿意……”
“我去。”顾明衍说,“谢谢婶婶。”
那间保险柜里其实有几沓钱,但是他没有用,伙食和学费都是他自己下了学去挣的。
从捧到云层的矜贵少爷到摔进烂泥无处可去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
这年他只有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