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连健皓说了什么话说服鄂老师让她告诉他们地址,麦星婷不太清楚。那时连健皓对着她挤眉弄眼的,她便从善如流的假装尿急,当他走出警卫室的同时,事情也办成了。
面对亡者家属这件事情,其实是很可怕的。
甚至比亲眼看见陈老师的尸体更加可怕。
麦星婷很小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奔丧去。披掛麻衣,家属必须要不停的鞠躬还礼。每个来弔唁的人对家属们说一些节哀之类的话,每说一次,母亲好不容易停住的泪水就又会溃堤。
那个时候,麦星婷很爱看电视,因为奶奶也爱看。最爱看包青天,一边看一边跟着骂那些坏人。从中她也学习到很多词汇,什么虎头铡、刽子手、凌迟处死之类的。
有些词汇,大人不会跟她解释,但看久了也就明白了。
于是她发现,每一句节哀,都是凌迟处刑割下来的一块肉,让人很疼痛,痛了就会泪流不止,等好不容易停住时,别人又是一句节哀,周而復始。
陈老师的哀悼会,她也只盯着遗像和投影的大屏幕看,不敢瞥向陈老师的家人。她害怕自己会成为刽子手的一员,带着悲伤的表情无邪地割下他们的一块块肉。
麦星婷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走吧!」连健皓走向她,拿着手上的小纸条,一脸得意的笑着。
不过她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她没有临阵脱逃的勇气。
很一般的公寓,大概不到她家的一半大,没有庭院,没有电梯,握着旧公寓常见红色胶条的扶手,一步步的踏着楼梯,脑子里幻想的,是一步步走向刑场的画面。
他们不仅是刽子手,还是大骗子。
他们确实是陈老师的学生,可相处不到半学期,并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需要刻意来弔唁。他们之所以来,大部分还是受到好奇心和好胜心的驱使。
此番到访,她害怕会伤害到家人,也害怕自己会被拆穿。
一层层往上踏,楼梯间的窗外嵌满了红绣斑驳的铁栏杆,把外头路灯照进来惨白虚弱的光线从一片片分割成了一块块。映在台阶上,他们理所当然的践踏着,反正踏过之后,也总会恢復原样。
按了门铃,有人开了门,那是一个很白的女子,很大眾的脸,多年之后麦星婷或许根本记不起她的模样,却难以忘怀当女子见到他们时,突然就红润的眼眶。
「是五班的学生吧?鄂老师有在电话中交代过了,请进吧!」师母努力咧开笑顏,却尽是鼻音的说着。
他们依言入内,玄关之后转入客厅,正面的就是神龕,侍奉的看不出是观世音菩萨还是天上圣母,两侧架着裊裊盘香,最中间是陈老师的照片。
是年轻的样子,头发还很是茂盛,笑起来没有眼睛,依旧是那样温柔和蔼的模样,好像就算全世界都给他一拳,他也会笑笑说着:『打得好!』
招呼他们坐入沙发,师母给了他们杯水,说道:「辛苦你们跑一趟了。」
连健皓连忙说了应酬话,不得不说他挺擅长与长辈应对,事实证明有些人虽然怪,却不代表失去沟通的能力。
麦星婷只希望此时此刻把自己当作不存在,失去了存在感,愧疚感也就不会像藤蔓一般从心坎生长攀爬而上,最后会扼住她的颈、塞入她的鼻、遮住她的双眼,不知是先会窒息而死还是血管受阻脑部缺氧而死呢?
「你们,就是发现老陈的学生吧!不好意思让你们受惊吓了。」不知怎么聊的,话题突然就绕到这。师母的脸上带着歉意,可她明明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彷彿成了开解大会,连健皓也开始一脸歉意的交代前因后果,陈老师要做的事情其实并不突然,他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或许,也是审慎考虑后做出的决定。
师母听完似乎并不意外,神情有些恍惚的望着丈夫的相片。
「这怎么能怪连同学呢?老陈虽然总笑着,但我知道或许在很久之前,他的灵魂就不在了。」师母这样说。
听到一个物理老师的家人这样说,莫名有种违和感,虽然好像有个实验证明过灵魂有重量,但科学上还没能准确的证明真的有灵魂存在。
灵魂不在了,这显然是个很文艺的说法。
所以他们见到的陈老师,早就已经是行尸走肉了吗?
这时有一颗小脑袋从墙边冒了出来,圆润的一双眼打量着他们,双颊鼓鼓红红的,像颗小苹果。
「曜晶,出来打招呼啊!」师母见状说道。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了出来,一头像小丸子的发型,穿着有卡通图案的花花裙。
「眼镜姊姊、巨人哥哥。」陈曜晶童言童语的说道。
之前哀思会有见过的,陈曜晶那时只觉得很无聊,看着陌生的人走来走去,于是开始帮大家取名字,养就了她一看外观就能起名的真本事。
一席话惊得师母花容失色,忙不迭地致歉。麦星婷和连健皓反而觉得挺贴切的,也不是什么负面词汇。麦星婷推了推眼镜,要不是小妹妹这样说,她时常忘记自己戴着眼镜,很小时候就近视了,眼镜就像是她本体的延伸。
兵荒马乱之下,陈曜晶当机立断临阵脱逃,一溜烟又跑回了房间内。
陈曜晶的出现,自然就把话题绕到她的身上了。
七岁的陈曜晶刚上小学。师母回想起孩子刚出生的那一阵子,眼眶又红润了起来。当初多辛苦啊!家中的长辈先后生了重病,他们女儿才刚出生,师母又是家庭主妇,全部的重担都仰赖着陈老师,要是他当初垮了,整个家族也就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