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藏在协和医院住院部,一个医生办公室,”他说,“须送去天津登船。”
“你先把人送到东交民巷的法国医院,”她闭着眼,“这两日有法国病人要去天津……”
登船二字,迟迟在喉咙里,吐不出。
四合院里的雨,和别处不同。
砸落在葡萄架上,在碧色的葡萄叶上飞溅四处,还有竹叶,灰白石砖的地缝,一条条水流沿着屋檐上的黑瓦片往下掉。院子东北角的酱色大水缸里,每日被林骁打满了水,再容不下天降的雨水,不断往出溢着。
何未想看清他的脸,难,每回都像在半梦半醒里。
他喜欢睡后起来点上一根烟,做点儿别的,再回来她这里,通常就还要再睡一会儿,一两小时的样子。也就只有此事上,能见他衣衫不整的时候,但他哪怕下床取个东西,或给她拿茶水润喉,都至少会套上长裤。皮带倒是不系。
“谢教员就没有匆忙的时候,”她笑,撒娇道,“都不让我看。”
谢骛清笑,接过她的茶杯,搁在一旁椅子上。
“老男人,有什么好看的?”他笑问。
她摸枕头下的枪套,手指绕着枪套上的皮带。自从他回来,总枕着这个睡,连她都习惯了。他低头,看她:“我一开始是奇怪的,你为什么要看上我。”
她讶然,却还是嘴硬:“那时候小,不大懂。你亲我,也没想到躲。”
“是吗,”他笑着同她逗趣,“倒是我仗着年纪大,勉强你了。”
她趴在谢骛清那条没伤的腿上。兰麝香融在空气里。
谢骛清两手将她抱起来:“勉强就勉强了,二小姐如今没回头路了。”
两人对视笑,她搂着谢骛清的脖子,脸贴着他没穿衣裳的上半身,听了会儿,稀罕地说:“你心跳很重。原来书上说,趴在胸膛上能听到心跳,是真的。”
谢骛清笑,下床,恢复到现在,不用文明杖也能独自走了。
他到书桌旁,整理方才手写的教案。
何未也光着脚,到他身边。她喜欢看他写的东西,尽是她没涉猎的领域。蓝色钢笔水在白纸上一列列写下来,字是铁画银钩,容与风流。
透明玻璃镇纸上刻着字,红漆描过,他用的久了,红漆被磨掉了,只留了刻字的痕迹。
起手是“赠谢教员”,下书“平生最薄功名事,不屑金冠玉蹀躞”。
这该是保定教书后的留念。这话,一读便是说他的。
谢骛清今日回来心情不错,她猜,他救到协和医院里藏着的人是关系极好的朋友。当初他落难,营救的人不少,他虽不详细说北上行程,但其中一样是救人,她知道,也已帮他安排送出去好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