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雕纹檀木窗牖外依稀可辨微雨沥沥,艳如火的红枫凄楚凋零,薛海娘亦步亦趋相随,款款步入内室。
高台上搁置的鎏金镂空獠牙炉,上头盘着袅袅香雾,浓郁异常却终是掩不去长年累月积攒的药味儿。
搜寻着零星记忆,薛海娘晓得眼前这一位芳华已逝,韶华犹存的皇太后,早在年轻把控朝政、垂帘听政时便患有头疾,先帝嗜宠如命,曾广招名医、能人异士,却终是未见好转。
“不曾想哀家如今都一把年纪了,却还劳烦贵妃亲自探视——”未见人,皇太后已是揶揄一声。
薛海娘微蹙黛眉,心下腹诽皇太后虽清高傲慢,却也不至于如此不予萧氏颜面,想来二人必是积怨已久。
萧贵妃从容浅笑,精致玉容未见一丝尴尬与不快,施然福身行了一礼,“臣妾萧氏见过太后,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长乐未央。”
皇太后微阖着眸假寐,白腻如玉地脸庞线条明晰而冷硬,红唇轻抿为其平添一抹威严。
“哀家入宫几十载,这请安之词听了几十载却也道了几十载,嘴上虽是念着福寿安康、长乐未央,然行礼之人心头是否咒怨,却是大罗神仙也不晓得,贵妃,你说哀家所言可有几分理儿。”蝉翼般的双睫轻掀,深邃黝黑的眸未见丝毫情绪波动,如魑魅魍魉般叫人望而生畏。
如此威压下,饶是萧贵妃也得卑躬屈膝,笑着迎合,“臣妾身份卑微,怎能及得上当年太后一入宫便被册为皇后,臣妾乃小小嫔妃,望尘莫及,怎敢评判。”
皇太后极是轻蔑地觑了她一眼,清冽低沉的音色掺着几许畅意,“若贵妃当年册封大典上便这般识趣,也不至于当年落得贻笑大方的下场……入宫短短三载可见贵妃这心性更甚从前。”
册封大典——这四个字一出。
薛海娘分明察觉周身温度骤然下降,冷压骤然从正前方侵袭而来,而薛海娘正前方之人正是此刻强撑着笑靥的萧贵妃。
薛海娘微侧目,视线滑过梁白柔因困惑而拧紧的黛眉,琼姿月貌似是染上几许不安,她入宫不过区区一载,自是不晓得南久禧初初登基时的那一段被尘封的往事……
萧贵妃仍是恍若天人地笑,微垂的眸自入殿时起便噙着冷梢,而今已然骤化,淬毒般寒芒闪烁。
“虽是短短三载却遭太后娘娘悉心*,饶是臣妾资质愚钝却也有所顿悟。”
太后凝眸试图对上她的眼,唇际上扬,似是欣慰一笑,“真真是通透的可人儿,莫再拘着,都坐吧。”
萧贵妃状若无事地起身然拘得久了莲步踉跄,若非花卉眼疾手快搀住,怕是堂堂贵妃之尊今儿颜面扫地。
薛海娘素来不喜随梁白柔阖宫觐见,左右无非是嫔妃间唇枪舌战,梁白柔性子和顺,承宠后又不恃宠而骄,与六宫处得倒也和谐。
也正因如此,她与梁白柔便愈发成了隔岸观火之人,眼瞧着戏子登台。耳畔时不时传入呖音楚楚、清喉娇啭,所道之言皆是真假难辨的寒暄。
直到太后用兴致盎然地口吻问道:“哀家听闻,此番新晋秀女中美人梁氏颇得皇帝宠爱,不知可在殿内?”
一时间,思绪骤然明晰,薛海娘对上梁白柔那略带惶的眸,微颔前首。
旁人自是不曾瞧见二人几不可见的互动。
梁白柔款款起身,踱着莲步上前行礼,“嫔妾美人梁氏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延绵、长乐未央。”
太后饶有兴致地挑眉,“哀家记得你,当日马家宴请你便在其中,哀家记着那一首诗词吟得极好,当日拔得头筹者便是你吧。”
梁白柔福了福身,如实回禀,“能入太后娘娘凤眼实乃嫔妾三生荣幸,可嫔妾并非拔得头筹之人,当日薛府长女一首宋词更胜一筹。”
太后似是恍然顿悟,不知是因她的诚恳又或是因着旁的缘由,扬唇轻笑,倒是平添几分和善,“薛府……”她眸含迷离,似是思忖,半晌后才到:“哀家记着依照规制,此番广招秀女,薛府也该入一位才是,不知皇帝允了薛氏何等位分?”
薛海娘呼吸一滞,心下惴惴,下意识轻掀眼帘凝向梁白柔的身影,藏于水袖下的纤手不知何时起已被冷汗浸湿。
她无意入宫为妃,也曾向梁白柔道明心意,她钟情质子阁北辰旭……
梁白柔也不曾预想太后会有此一问,神色略显怔忪,若如实回禀,薛海娘岂不成了瞧不上皇的才女?可事实上她除了如实禀明外却别无法子。
梁白柔甫启唇,正欲如实禀明,却遭一道呖音楚楚将言辞截去,萧贵妃施然起身,明眸固齿笑靥如花,“太后娘娘您可是忘了,薛氏那日因服饰穿搭未入皇上的眼,是以并未入选。”她笑得略显诡谲,美眸灿若星子,“若是太后娘娘中意薛氏,臣妾可向皇上禀明,册她为采女便是。”
萧贵妃之言如雷贯耳。
自入宫落选,薛海娘无一处不感到无力与彷徨,这种命运被旁人一手掌控,无力挣扎的滋味她甚是厌恶,可若要她与南久禧苟合,她宁愿从一开始便被薛巧玲溺死在莲花池内。
“皇上素来不喜强人所难,再者殿选之日皇上对薛氏何等嫌恶……”梁白柔几番踌躇,终是硬着头皮道出心头所想。
她晓得薛海娘不愿伴驾,再者她又已钟情北辰皇子……
梁白柔扪心自问,她踌躇、彷徨、惶恐直至强迫着自个儿安定,作出旁人瞧来最是愚钝的决定。
她与马枣绣素来不合,而马枣绣与太后又是嫡亲,太后自是不会因一面之缘便偏帮外人,如此局面之下,她本该与萧贵妃不谋而合,然如今这一出却是生生地叫她与萧贵妃起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