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一日。
蟬嗚。
天上的太陽,大得嚇人。
夏至,天氣越來越熱了。
東方穆謹院裡這幾個北方來的爺兒們,個個叫苦連天。杜丹只好一得空閑就往廚房鑽,端涼茶、糖水,給他們降降火。
院裡,唯獨沒聽過東方穆謹抱怨。
但他不是真的沒神經、沒知覺,只是較沉得住氣罷。瞧他現下還不是額上都冒汗了,躲到院裡新搭好的涼亭納涼。
整個院裡,就見一個小丫頭不受影響地跑來跑去。
「丹丫頭,忙啥?」秋落喊了她一句。
「採草呢!」杜丹遠遠喊了一句,沒停下。
「採什麼?」
「車前吶,還有萬點金和咸豐、鳳尾,我去問了隆爺爺,他說這些玩意兒都可以煮涼茶,剛好咱們院裡挺多,我等等採足了去給趙大媽煮。」
這院裡的幾位爺,正是蔣府裡的涼茶消耗大戶。
「要幫忙不?」
「不用、不用,你們休著!我不怕日頭。」她喊著,沒一會兒,又見她提著籃子從院東移到院西,這邊拔拔、那邊挖挖,弄了滿滿一籃雜草,頂頭上,又咚咚地跑出院子了。
她的舉動,看在院裡幾位爺眼中,都有點好笑。
明明喚人來做便行了,還真是個閑不下來的。
「那丫頭,早上不還哀哀叫?」
「她這年紀體力好,何況她才紮那點時間。」
「信她個邪,她哪疼,叫好玩的罷。」
這邊談笑,原來是杜丹早在當初問過秋落的隔天,就找上他兌現教她武功這承諾了。
秋落也沒唬她,真教了。但他也逗,就只教一招──紮馬步。
可不要小看這招,這招就夠讓杜丹死去活來,心裡後悔了好一陣。她開始紮馬步的第一天,差點回不了房。第二天,不誇張,腿軟,邊走邊抖,抖得她整個小身板像篩子似的,直到好一陣子後才適應。
不過就算適應了些,還是很疼,導致每次紮馬步,她總像個小老太婆一直不停地碎碎唸,好轉移自己注意力。
大夥都在看她笑話,一開始杜丹還真有想放棄的意思,畢竟這玩意兒不是腦袋清楚就能學好,而是得花苦功夫去練的。不過誰教她遇上了秋落,這不只是個愛玩的爺,還是個很有原則的爺,他說了要教,就真的要教,她裝忙,他就守著,看到她一得空就抓來紮馬步,想逃都逃不掉。
於是杜丹拗性子也上來了,不過是馬步嘛,紮就紮,還怕它呀!
所以就算一開始紮到腳軟、腿抖、走路還會自摔,她還是這麼邊紮邊哀哀叫地死死堅持下來了。
這毅力,也教院裡所有人笑話的同時,還帶了些讚賞。
即便現在的杜丹,馬步紮得還是像隻小青蛙,模樣說有多醜就有多醜,但她還是天天都在笑聲中燃燒她鬥志的小火苗。
休息的時間不長,正事還是得幹。
東方穆謹的正事,便是看書練字。而其他五人,當然是繞著他轉。
處久了,杜丹也逐漸摸到這少爺的性子。這是個不愛露喜怒的主。
雖然不太擺主子架子,待親近的下人挺不錯,但舉手投足間,還是會露了氣勢,一看,就知道是個讓人伺候大的。
聽說東方穆謹現年十八。
但他看起來,硬是比身邊這幾個過二十的穩重太多。
甚至呢,杜丹覺得這少爺有點悶。
他有股悶騷、像是苦行僧的勁,不過這是站在本質的角度來看。若是從外表上來看,杜丹真的不得不公平地說,這是個極品。
當初聽別人形容他那張會讓人閃花眼、心肝兒直顫的臉蛋可不假。可看在杜丹眼中,她知道,那俊不是重點。讓東方穆謹能一眼就迷倒少女的,其實是他的氣勢、質感。
他的臉蛋長得十分端正,有著北方人特有的深邃五官,帶點陽剛。不過少年年紀,個性卻十分沉穩,舉手投足謹守禮法,有點讀書人的儒氣,卻又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勢。
「勢」這玩意兒,是在環境教育中養出來,而不是生出來的。簡單來說,普通人家,養不出這勢來。
就不知道是什麼家庭教育養出這孩子。
站在案前,杜丹手上拿著墨條,正在磨墨。
她現在已經是熟手了。
她靜靜候在一旁,其實不只是練字的人,在旁邊伺候的人,久了,性子也會養沉。瞧那秋落,就算再愛鬧,一進書房,也沉穩得像座木雕。
瞧東方穆謹的字,端正。
提腕,手穩,一筆一劃,力沉透紙。
字,不只是一門功夫、一門藝術,更是代表了這人的能力,攸關仕途。這在時代,你讀書人要是字寫不好,就跟你人長歪了一樣,是學業不精,是能力有損,是羞,要被人指點。
東方穆謹這字,是教杜丹佩服的。雖然她不懂寫,但她懂得欣賞。
同時更教她佩服的是,他的沉穩。上輩子,哪個十幾歲的孩子能像他一樣,每日從早到晚窩在書房,就為練個字。這功夫,下得太足太足,這性子,也有些穩過頭了。
「這是什麼字?」
突然,東方穆謹開口。
「國。」杜丹答得快。「國家的國。」
「認得了?」
「是,少爺曾寫過。」
這陣子,這位小少練完字,偶爾會順便教她認認,杜丹也就理所當然地「認得」了。
「這字呢?」
「事。事情的事。」
「嗯,知道什麼是『國事』?」
「知道,就是國家的事。國家裡所有的事情都是國事。」她理所當然地說。「少爺住在這國家,您的事就是國事。我在這國家,我的事也是國事。所有人的事都是國事。」
東方穆謹先是覺得她這話童言童語不著調,但細想又覺得有理,微微一笑。
「也是,百姓的事,便是國事。」爹爹整日在朝堂,處理的不就是百姓之事?「再問妳,何謂國?」
這是要考她腦筋急轉彎不成?
「國,便是國。」
「何以謂國,便是國?」
「因為杜丹不懂。您告訴我這是國,我就當它是國了。您告訴我這不是國,我就當它不是國。」她一副傻呼嚕樣,擺明你說什麼我就信什麼,你說是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我哪知道真相到底真是還不是?
東方穆謹看了她一會兒,沒說什麼,只是微笑。
杜丹可以感覺得到他對這答案的不以為然,但她不動聲色。
其實她也有點搞不懂東方穆謹究竟在想什麼,明明她能察覺他對她似乎是有些「想法」的。但這小主子就愛裝那副高深樣,嘴上不明說、不深問,只會在每次她裝傻,或答案似乎不是他滿意的時候,對著她笑。
她心想,難不成這傢伙以為對她笑一笑就能嚇到她,或是迷惑她?
要知道在上輩子,東方穆謹的年紀也不過比她兒女大上一點,看在她眼中完全是兒子輩的,就算他再沉穩,再如何優秀,看在杜丹眼中依舊是個小朋友。
反正他不深究,她也樂得繼續跟他打太極,不慌不忙,照自己的計劃步調行事便是。
於是這邊,一人微笑,一人裝傻,兩人心思都有些彎彎繞繞地對峙著。但東方穆謹沒沉默太久,便又說話了。
「丹丫頭,想不想習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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