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飞驰的速度慢慢放缓,沈络并没有捡人少的地方走,而是沿著热闹的曲江一路踏马而过。
京城竟然是如此热闹繁华,沿路开著一大片一大片,盛放到无法无天,仿佛燃烧著的火焰一般的梨花。
刚刚下过雨的空气中里有白白薄雾,笼罩著一川青光,高阔的城楼沿水耸立,江上伫立著一座又一座高高的拱桥。
他策马穿过街道。
她睁大眼睛,街市上人声沸盈喧哗不休,雾雨轻挠美人背,赏丝竹罗衣舞纷飞。
箜篌响声从一座又一座楼阙幽幽传来,路人醉在花雨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曲水上画舫连天,芙蓉流荡,琵琶绕,玉笛回。
高高的酒楼凭栏处,无数红衣佳人白衣友,高谈笑语,饮一杯来还一杯。
他带她策马踏上石桥。
石桥极为阔达,犹如街道一般。无数画舫从桥拱下悠悠行过,行人欢声笑语,有鲜衣怒马少年游,有团扇美人立桥头,一个眼波,皆是风流。
他带她路过香烟嫋嫋的佛寺,路过烟柳满皇都,看桃花自悠然,看几重烟雨渡青山。他们朝著京郊而去,穿过宝马雕车香满路,炽烈阳光照耀下,繁华的皇都似乎变成了一副画卷,在掌心徐徐摊开。
江采衣目不暇接。
她生活在帝都,也熟悉这里的街道流水,只是,她从来没有在这样豔烈的阳光下,被人拥抱著,以纯粹观赏的心情来看著一场秀丽繁华。
这是他治理下的江山,百万里山河,皆是如此华丽炫目。
士子们笑谈,歌伎们旋舞,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诗章,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世年华。
夏如阳光豔烈如许,路人纷纷惊豔於她身後男人绝世的美貌,不断有人回眸注目,更有女子嫣然一笑,就用团扇掩住了发红的脸颊。
骑在马上,她看到了不一样的城池,不一样的山河,不一样的家国。
那是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心境。
沈络他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马蹄踏在青青草地上,有著绵密细柔的好听声响。“采衣,你知道朕为什麽要带你看这些麽?”
说话的时候已经傍晚,他们已经出了京城,宾士的极远,来到了猎场附近。
远处青山叠翠,他纵马带她登上最高处的崖壁,一眼望去,青山耸立,长河蜿蜒。
凉风从广阔的天际吹来,拂动她脸侧的黑发。
江采衣仰起头,看到的是君馀晖熙光中优美的下颚曲线,他将头微微一低,就顶在了她的头顶心处,温暖的海棠香味在鼻尖缭绕。
她知道他问话未必是要她回答,而是要告诉她一些事情,便安然的说,“不知道。请皇上告诉臣妾。”
沈络笑看她一眼,目光从绵连的青山远远望出去,寒冽冷厉的光彩似寒铁一般,“你可知道,从这里以北,是什麽地方?”
江采衣略一思忖,“皇上,是济宁城。”
沈络微微摇头,“不够远,济宁再往北?
“是……是澜沧江。”
“再往北呢?”
再往北?江采衣顿了顿,然後说了一个极为遥远的北方要塞,“华甯关。”
哪知道沈络并不满意,而是淡淡的继续问,“再往北?”
她回答,“是旭阳。”
“再往北。”
“是瓦刺的胭脂山。”
这次沈络微微笑了,盛极的美豔凤眸微微挑了起来,长睫一阖就是倾国流光,“再往北面呢?”
她看著他漆黑的的眼睛,在马背上直起脊梁,“再往北,就是狼突江,再再往北,就是北海。”
胯下的骏马有一丝微微的躁动,在山崖上的石头上来回刨著劲健的蹄子,雨後的山石湿润青黑,石阶泛湿,云随光动,转雨横风疏。
夕阳落霞,一片席卷天色的红,豔丽、凄凉,染得一山梨花如血,盛开在苍茫天地之间绝色的瑟缩。
美丽的帝王轻扬嘴角,衣袖下的手指寸寸伸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腕摩挲,“采衣,再往北不是北海,而是南楚的边境。”
南楚边境!
江采衣倒抽一口凉气,背脊渗出森森凉意,她终於意识到了什麽,扭头看著沈络。
南楚,之所以叫做南楚,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比北周更加靠南,然而,在最北端,南楚和北周是接壤的,犹如一棵树上结著的两只果子。
数百年前,北周和南楚曾是一国,北周不少帝君的梓宫还葬在南楚、许多帝陵还在南楚残照夕阳。
她只觉得唇舌都麻木而冰凉颤抖,“皇上,你号称要北伐,难道要打的不是瓦刺,而是,是────”
沈络唇畔的笑容骤然变得傲慢而幽深,“对,朕真正要打的,是南楚。”
南楚!
手下的马缰滑溜的几乎捉不住,顺著手指就松落下去。
“陛下!现在世族林立,瓦刺也还没消灭乾净……为什麽要攻南楚?”她语音微颤。南楚也是别人的家乡,也是别人的故国,为什麽要马踏城池,糟践别人的山河?
“吾不伐之,他必伐之。”沈络淡淡一笑,
“国与国之间,不过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你以为父皇在位时,瓦刺为什麽有实力兵临城下?就是有南楚在暗中推波助澜,给了无数支援!南楚皇帝打主意让北周和瓦刺相互消耗,拼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翁之利。若不是苏倾容收拾的快,恐怕北周早就已经改朝换代,跟著南楚姓了罢。”
江采衣张了张嘴────难怪。瓦刺向来逐水草而生,部族分布零零散散,那一年却能集结数倍於以前的军队,训练有素不说,还拥有中原地区特制的兵器,原来……竟然是有南楚在背後活动!
“宇文治,”帝王长发飞散,豔丽的嘴角在夕阳下闪著不祥的殷红色光芒,念出了南楚皇帝的名字,“朕不但要他的命,还要他的江山。”
夕阳如同烧红的烙铁,贴著浓云缓缓沈默,最後的霞光极其妖冶,将半边天染得鲜红,仿佛血战前的阴云。
血色太过诡丽,如同漩涡,江采衣怎麽也调转不了视线,她视线里是一大片被夕阳染红的山石和草地,和身後帝王那样美豔妖娆到了极致的笑容。
原来,从一开始,世族也好,瓦刺也好,他何曾放在眼里过。
他要的是策军逐鹿,一统山河,剑试天下。
大战已隐隐蛰伏,修罗场已然铺成。
骸骨埋於道,血肉溅於野,阴云盘旋於天际风雪之中。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江山。
疆土的渴望,称霸的野心,永远也没有终点。
这是一个华丽而苍凉的天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皇帝和皇帝之间,一样也有疯狂而狰狞的撕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一片繁华河山,这一场无忧年华,他是在用这样的心血保护北周千万里的无边锦绣。
美貌帝王策马向前走了几个马身,衣摆丰盈开散在马背。他向夕阳下仿佛巨大地图般的广阔景色伸出手去,仿佛是通过这个动作,把万里江山握在了掌心。
那番姿态,如此凛然高傲,华贵豔丽不可逼视。
江采衣忍不住滑下马去,对著美丽的帝王虔诚深深折腰跪拜。
愿作不息风,为君策马鞭。
任君只骑天涯尽,也作蹄下尘埃旋。
谁的江山,谁的家国。
谁的鬓影,谁的翠蛾。
谁的年华,谁的寂寞。
谁的轮回,谁的长歌。
******
夜色晚了,自然是不用回宫的,沈络直接带著江采衣去了大猎猎场。
猎场贴著函谷关,千里沃野,阡陌纵横,风吹草低,奔马逐风。
因为大猎时节将近,所有营帐都已经摆设好,御驾仪仗也已经设好,接天连地的草原和密林在月色下挂了琉璃灯,玉壶光转,似夜明的鱼龙摆舞。
皇帐耸立在淡泊的月色下,比一座宫殿还要大。
明黄色宝帐分内外三层,外面两层毡幕,最内里一层却是丝绸,三十六扇丝绸帐幕团团围绕,缀满锦绣流苏,珊瑚宝石、翡翠珍珠耀眼生花,在灯火照耀下比火光还要明亮几分。
快到皇帐前时,已经有看不到头的宫侍和军卫们沿长长的站开一排,恭恭敬敬等著迎接,沈络却并不下马,也没有放开江采衣,只是随手要了一盏风灯,就折转马头向著密林而去。
******
月斜江上,云淡天长。
这一次,沈络将策马的速度放的极缓,答答的马蹄听起来竟然十分柔软,一声声落在草上,头上,晓月初上。
江采衣的手抓在马缰上,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
马头不断顶开前方交错的桃枝,山风很阴凉,桃花始盛开,开的夭夭灼灼。
马蹄踏过了浅浅的溪水,水的波纹在月色下粼粼而过。
“陛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著,声音也因为轻柔的马蹄声显得慵软。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该送你些东西。”他轻笑,策马间,雾霭、流岚、虹霓,从指尖流滑而过。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或许是他的手臂太温暖,这一刻,心若云端浮动的暖风,轻松而惬意。
他们就好像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闲来无事相携游览,寻找密林深处的美景。江采衣靠在沈络的手臂上,哼著歌,看著月影覆长河,安静又快乐。
月色越来越黑,林子也越来越密,唯有他手上举著的风灯,在黑暗中璀璨明亮。
树木越来越密集,树叶在头顶盖成一顶密实的穹,不见月亮不见星光,安静到了极点,她只能听到极清晰的马匹踏步声和马身上饰物环佩叮铛玲珑的碰触声响。
就这样走著走著,马儿似乎闻到了香甜的草香,就不再向前,止步低头吃起了草。
“……皇上?”这里著实阴凉,采衣不由得就缩了缩肩膀,湿重的露水搭在裙摆,火光照亮的范围很小,周围什麽也看不清。
“朕要送你的东西,就在这里。”沈络轻笑,修长指头稳稳的握著宫灯,往她的颊边移近了些,灯光中只有她微微扬起,荷瓣一样,柔软雪白的脸。
啊,是什麽呢?
江采衣看著,却只看到了他手腕托著的一湾清泊似的光,周围还是那样安静。
正要开口去问,他却弯下颈子,手指托著她的下颌,牙齿轻轻咬含住了她的唇瓣。
风灯灯光透过素白的绸缎,骤然就朦胧了,她依稀间只看到他一握黑发,肌肤白皙,极是撩人。
唇舌一触,采衣就小小缩了一下,偏过头去,他倒也不恼,只低低笑著,又移开一吻落在她丁点耳垂上,细细吮磨,磨出的红热一直蔓延到她的脸颊和颈子上去。
灯火摇摆不定,一会儿照亮他优美的嘴唇,一会儿照亮他的眉目,一会儿是他衣袖幽幽的轻纱。
她听著他的呼吸,闻著他从肌肤内里透出来的海棠香味,然後耳畔突然滑过小虫翅膀轻擦的触
静谧的密林深处,有著沙沙的响动,仿佛风吹动了薄薄的纸张,互相摩擦出轻柔的小小喧哗。有东西碰到了她的眼睫,有东西擦著她的手背飞过,风灯明亮处,绕著越来越多,从深处赶来扑火的小小飞虫。
“皇上……”采衣才刚要开口,就被他指头轻轻按住嘴唇。
“嘘,吹熄灯吧。”他将风灯斜斜托著,灯口正对著她,火苗在灯绳上幽幽跳动,只要重重呵出一口气就能呼灭。
心头突然就抽紧了,紧的让她发疼发抖,却又有无限的期待奔涌而出。江采衣的指尖冰凉冰凉的,小猫一样靠过去就著他的手,吹灭了那丝火苗,深深空庭密林顿时陷入彻底的黑暗。
……啊。
嗡嗡的声音在黑夜里仿佛温柔的羽翅,灯火熄灭的瞬间,她的眼睛里映入漫天盈地的微蓝星光。
满满的萤火虫,满满的幽蓝,在黑夜里起伏,似悬浮在半空中的银沙,飞舞在她身边,眷恋盘亘。
莹莹蓝光,温柔仿佛淡蓝的宝石,像小小火焰珍珠,楔进了她的心底,一颗又一颗,生疼生疼。
她迷茫而奋力的睁大双眼,努力挥去眼前泪水的阻隔。
玉儿。
玉儿。
她的妹妹,她的心肝宝贝。
那一年,小小的玉儿瘦骨嶙峋,穿著她亲手缝好的白衣,缩在轮椅中,透明的似乎要随风化去。
然後她就真的化了,化成她再也不能触碰的氤氲。
再怎麽撕心裂肺,也不能一见。留下的,只有旭阳湖岸月光粼粼照耀下的孤坟。
至今都记得那白玉莹莹的小脸,记得那一袭送走了玉儿的白色绸衣,记得怀里搂抱著玉儿的柔软和温暖。
她说姐姐,不要伤害萤火虫。
我会变成它回来看你。
你不要怕啊,姐姐,我不会走远的。
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姐姐。姐姐。姐姐。我会变成一只萤火虫。
江采衣伸出手去,就有小虫嘤嘤嗡嗡的扑了过来,贴著她温热的指腹,她轻轻捧起手掌中的那一团莹莹,贴在泪流满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