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很小的雨。
八月的天气,虽然已经是初秋,下了雨也不怎么解暑热,伤口极容易腐化感染,江烨躺在帐子里,面色青黄,一咳嗽唇边就泛起细细血沫。
江采茗又愁又急,父亲虽然没有被押下大狱,却也被严密押解看管了起来,就连她也不能擅自出入帐子。白马惊了宸妃,本来也和江采茗没有什么关系,但由于白象是她想法子捕来的,所以就倒霉催的被牵连。虽然不至于被逮住下狱,但是江家的帐篷就此被羽林军层层围了起来,别说出去,就算站在门口喘个气,都要被几十双甲胄森然的士兵们盯着看。
往日里江家尊贵,宫里又有宸妃如日中天,猎场的掌事们都对江家礼遇三分,什么东西都捡好的送。光是解热用的冰块都挑了大块、整齐通透的。结果,自从江烨被皇帝一脚踹到地上后,掌事们就似把江家给忘了似的,只供应普通饭食,连养身的药品都没有。
掌事们不给供药,江家自己府里的药也送不进猎场来。江采茗见父亲这样咳着,怕是伤了肺和肋骨,心焦不已。帐子里只有水,她只能命人热了温温的细粥来亲手喂给江烨,哪知道江烨吃了几口就哇的吐了出来,白粥里头游着鲜红的血丝。
江采茗一看到血丝,顿时心头轰的一声,咬着嘴唇就落下泪来。
“皇上怎么踢得这样狠?”忙着扶爹爹躺好,江采茗泪珠子滚滚落了下来,“天这么热,连个冰都没有,爹爹心口有伤,连个药都没有……”
江烨摆摆手示意江采茗闭嘴,语调比砂纸还嘶哑几分,“我这是暂押待罪……皇上降罪之前……没有、没有药可吃……皇上,皇上这是气得狠了,故意拖着不罚……让我,让我多吃些苦……”
胸臆间充斥着脾脏破裂流出的脓血,涌涌挤在肚腹,说话的时候都有血腥气从口唇冒出来,似乎一个压不住,七窍就要喷出血水来,痛苦不堪。
江烨早先是上过战场的,虽然做了文官,习武健身却也一直没有落下过,身体底子还是厚的。沉络这一脚虽然不留情,却也是留命的力道,死是死不了。可是……江烨这会儿百感交集,心头的燥火倒是远远大于身体的痛苦了。
慕容尚河被押回慕容家的帐子,和江家一样看管了起来,现在一点消息都听不到。而他被扣在江家帐子里,提心吊胆的等着皇上的惩罚。
他身上带着伤,待罪未定,哪敢大张旗鼓的召大夫诊治?皇上降罪的旨意迟迟不下来,简直就是故意让他和慕容尚河惶惶不安,自己吓自己。
而慕容尚河还不知道多么恼怒。日后……只怕慕容尚河再也不会相信他了,江家在世族中的地位,算是彻底崩盘。
这才是让江烨心急如焚的地方。
没有了慕容家作为依靠,江采衣又显然不愿意扶持江家,从此,江家就如同怒涛中的小舟,在朝中半点倚持都没有了。
要不是那匹白马……
猎场上的喧嚣声传入帐子,还有火焚柴木的味道。江采茗往外微微一探,咬牙切齿的恨声道,“外头架着火,烧白象和白马呢!爹爹……那白马,肯定是被姐姐做了手脚!”
江烨并不笨,这匹白马的来历猜一猜也就明白了。寻常马市哪里就如此容易买到名贵的汗血宝马,还和赤豪一模一样?茗儿当初是抱着侥幸心理,却一步步落了别人的圈套!
“她就是不给咱们家留活路!”宋依颜的颧骨高高凸起,在暗影中有种异常刻毒削薄的弧线。眼看着茗儿的大好前程就毁在了江采衣手里,她简直恨不得用指甲扒开江采衣的肚腹,划个稀烂,“抢了茗儿的富贵,恬不知耻!现在居然还看不得茗儿好,要将我女儿逼进绝路!”
本来好容易想到捕捉白象的方法,让茗儿在皇上跟前讨个巧,哪知道又是江采衣横插一杠子!这下子茗儿别说嫁个好人家,只怕连罪名都要遭连累!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是个祸胎!早些,怎么不寻个厉害的人家把她嫁了了事?!也省的她没日没夜的祸害咱家……”
江烨捂着胸口冷笑,“放什么马后炮?女儿们的婚事都是你在张罗,几年来,你给茗儿相看了多少人家?左挑右挑都不满意,一心要攀高枝!咳咳……可是囡囡,你、你替她看过么?她比茗儿还大些,早该嫁人……你,你压着她的婚事……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宋依颜被江烨的话一堵,憋红了脸,“是我压着她的婚事么?根本就,根本就没人来求娶她,她……”
“得了吧,”江烨淡淡的闭上眼,“你把她关在家里,帝都哪家夫人见过她?连脸都没露过,会有什么好人家来求?你不过就是想要把她的花期拖过去,再寻个贱门小户随意嫁了,不是么?”
宋依颜心中对于翠秀,总是有种深刻而恶毒的嫉妒。哪怕和江烨十几年专房之宠、鹣鲽情深的岁月,也不能消除她心中这朵名叫翠秀的乌云。
翠秀……那是江烨青梅竹马的原配,是他青春岁月中最清纯的一段回忆,他并不是不念及,并不是不回味!更可恶的是,翠秀生的两个女儿,一个比茗儿更美丽,一个比茗儿更聪慧……最最要命的是,这两个都是出身最正统不过的元配嫡女!
江采玉已经死了,可是江采衣却活着。宋依颜焉能眼睁睁的看着翠秀的女儿在自已眼前张狂?她就是要让茗儿风风光光嫁入高门贵府,至于江采衣,合该一辈子被茗儿踩在脚底下!
抱着这样的心思,宋依颜一门心把江采衣关在府里,绝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正好江采衣也没有出门交际的心思,她便乐得看着江采衣年纪一天天变大。等适嫁的几年拖过去,江采衣也只能捡个乡绅人家嫁了,或者给人做继室填房。至于公侯府邸、帝都豪门,只属于茗儿,她想都不要想。
……只是,没想到江采衣手段如此毒辣无耻,一步步要将茗儿逼上绝路!宋依颜后悔不迭,若知道江采衣会如此祸害自己的宝贝女儿,当初无论如何不应该把她留在江府,早早打发出去才是正理!
江烨气息虚弱,懒得和她缠闹,淡淡瞟了一眼宋依颜就阖上眼睛。一场事闹完,他把宋依颜这个人也看透了七八分,现在两人之间已然没有多少夫妻情谊,以前的种种柔善和美好都不过是一层画上去的皮,日子久了,总要掉下来的。
江烨的目光看的宋依颜心口一毒,扭曲着脸冷笑,“侯爷可真护着你那宝贝大女儿!只可惜是东郭喂狼,那狼崽子这回能挑唆皇上踢你一脚,下回就能抄了江家满门!”
江烨听了这话心口一堵,又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慌得江采茗连忙换人来擦拭,坐在父亲床沿小心拍抚。
“娘,你少说两句,爹爹还病着呢……”江采茗向来娇弱,主意也少。看着娘亲挺着大肚子扭着嘴唇连连毒咒不休,而父亲气息游弱,口鼻都冒着血丝,就干急的只顾掉泪,只能安抚一下这个,再劝劝那个。
爹爹这么重的伤,没药没医硬是抗着,就算好了也会落下病根……江采茗受不了帐子里乌烟瘴气,撩了里帘就出了帐门。
远处草色青青,白象和白马的尸体都被火焚成灰,火油的味道浓郁,熏得江采茗眼眶发红。
这么一烧,所有的证据便都没有了,江家和慕容家的罪算是板上钉钉。上午还风光无限的人,下午就落到了这个地步。
听着江烨在里头咳得越来越撕心裂肺,江采茗没办法,只得伸手拉住帐外一个匆匆忙忙的小太监,不由分说塞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子进去他手里,“公公,我爹爹他病的厉害。烦劳公公禀报皇上一声,请皇上垂怜……无论要打要罚,先给爹爹送个御医来看看罢。”
眼前的姑娘一脸梨花带雨,小公公转了转眼珠。
虽然江烨的坐骑冲撞了宸妃被陛下降罪,可是江家到底是宸妃娘娘的母家。江烨可是宸妃的父亲、日后的国丈爷哩,哪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栽了跟头?
这么想着,小公公笑眼一弯,不着痕迹的将金锭撸进袖子里,应了江采茗一句,“县君且等等,我去找周福全公公问一声。”
江采茗翘首盼了好久,日头都快要落了,少说也几个时辰过去,才见那小公公面色不善,慢吞吞黑着脸从御帐那边挪了过来。
江采茗还没来得及欢喜,那小公公一记眼刀扫来,皮笑肉不笑的咧嘴,“县君,咱家跟你无冤无仇,你派这么趟差事,是想害咱家白白挨骂呢?”
江采茗心头一紧,“皇上他、他不答应?”
“还说呢,”小公公狠狠朝地下呸了一口,阴着脸拔高声调,“皇上早有口谕交代了周福全公公,你跪下听着!”
江采茗连忙跪地,就听那小公公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道,“敢纵马伤人,就多吐几口血醒醒脑子。吐清醒了,朕自会问罪。没死就别瞎嚷嚷,多会儿死了,再来回朕。”
说罢脸色一整,小公公拱了拱手,不阴不阳的冷笑,“县君,得罪了。这都是皇上交待的话,奴才半个字儿都没改过。”
江采茗大惊失色,手指头都微微发颤,“公公,我爹爹冤枉!他顶多是惊了宸妃,可宸妃半点伤也不曾受得……猎场上御医不下十来个,还请公公再求求皇上,给我爹爹分来一个御医吧……”
“县君这话可就是不知死活了,”小公公的脸更沉了七八分,“宸妃娘娘金尊玉贵,又是白马又是白象的,把娘娘都给惊出心悸症了!下午娘娘捂着胸口疼了个把时辰,吓得直冒冷汗呢!皇上都不知给心疼成了什么样子。现在,一水儿的御医全都候在御帐外头给娘娘诊治,晋侯爷待罪之身,还想分娘娘的御医?若是娘娘有个好歹……哼!”
说罢甩手走了,留下江采茗仰头看着烈阳小雨,和遥遥远处那明黄色的御帐。
灯花微凉,细雨打在背上丝丝寒冷,猎场上人人欢腾,草色遥遥,细雨绵绵衣袂角都有湖塘处沾染的荷香,却每口空气吸入肺中,都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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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家大帐,慕容尚河面色铁青的歪在榻上,面皮呈现一种死灰的青白色,嫡子嫡孙都绕在膝边着急。
慕容云烈二话不说领着几家家主跪去皇帐前求情,然而跪了整整一个下午,皇上连个面都没有露过。他只得灰头土脸的回来看了看祖父,准备再多组织些人手去请罪。
……惊着了宸妃,慕容家有连带责任,算是被江烨给坑了进去。不过,慕容家这会儿顾不上收拾江烨,赶紧把慕容尚河捞出来才是真。如果皇上心头不快,直接命人把慕容尚河拉去刑部过堂,以他的年纪,怕是连半天都熬不过!
刑部里头的脏事儿多,若是有人随意交待几句,把里头折磨人的酷刑给慕容尚河从头到脚上上几遍……慕容云烈想起来就要打个寒战。
众人心头火浇油一样,偏偏就有不长眼的纨绔儿孙没事儿人一样,跨着腿歪着肩膀跟帐子里忙忙碌碌的丫头们调笑哩。
“云鹤!”看到弟弟在这种时候还左拥右抱、没个正形,慕容云烈气得七窍生烟,直接把弟弟捏弄漂亮侍女的手狠打开,“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居然在祖父的帐子里卖弄风流,死白眼的东西!”
慕容云鹤的指尖生的极漂亮,白皙带粉,他跟那墙头草一般,被哥哥呼扇一掌就立刻歪身倒向另一边,一段湖蓝色的袍子粼粼水光一样,只衬得肤若腻玉,唇若涂脂,漂亮极了。
慕容云鹤是慕容家第三代里头生的最好的一个孩子,就连嫁给了南楚太子做侧妃的慕容千凤都要输他一段精致风流眉目,只可惜这人的名声狼藉,是帝都有名的狂蜂浪蝶。
明明小时候聪明的紧,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了这副浪子性情,整天招猫逗狗不干正经事,连个功名都考不上。眼看已届而立之年,却连个官衔都没,反倒是在帝都巷子开了大大小小几座花楼,把慕容家的脸都差点丢光。就连这次大猎,慕容云鹤也是冲着看美人来的,早早放话——“听说皇帝陛下有夺魂之貌。这等美人平日看不着,我可要趁机去瞧一瞧……”直把慕容家上上下下给气得仰倒。
慕容云鹤被哥哥赏了耳刮子也半点不恼,吃吃露齿一笑,“慕容家都这般德性了,我自然得抓紧时间行乐,日后做鬼也不亏么。”
“放屁!”慕容云烈气得一掌把他掼到地下去,“你这是什么丧气话?收拾下这副吊儿郎当德性,跟我一起去陛下御前请罪!”
慕容云鹤嗤笑,“请罪?我的哥哥哎,你自个儿去找死可别拖上我。你看不出这事是皇上故意迁怒?不趁早躲着点,还提溜一众人去御前求情……哥哥你非要把咱家死忠人马悉数亮在陛下眼皮子底下,好让陛下挨个儿收拾过去么?”
“你……”慕容云烈背后细细冒出一层白毛汗来,瞠目结舌的瞪着弟弟,“不请罪,难道要看着祖父被发落到刑部?!”
“那又怎样,”慕容云鹤耸耸肩剔着指甲,“皇上要打要罚,祖父也只好受着,若是老骨头打坏几根,陛下或许反倒消气。”
“一派胡言!”慕容云烈气得恨不得再给那败类一脚,“祖父是我慕容家的家主,焉能平白被打罚?陛下不会连这点脸面都不留,我慕容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陛下要真给咱家留脸面,现在就轮不到哥哥你发愁了,”慕容云鹤冷笑,“祖父被降罪,除了几个世族家主,有几个人帮着说话来?你没见那些朝臣们个个有多远躲多远,还当咱家是先帝那会儿一手遮天的时候呢?“
“你别忘了,咱家有军权在手!”
“军权?那点儿军权是够造反,还是够逼宫?哥哥你是干的过九门提督,还是打得过雷宇晨?昨个儿,不知道是谁被雷宇晨削的屁滚尿流?”
慕容云烈一脚踢过去勃然大怒,“给我住嘴!不愿意去请罪就给我滚!慕容家指望不上你这下流玩意!”
“那就谢啦,”慕容云鹤挑唇一笑,随手搂了个娇嫩的小丫鬟就滚回自己花红柳绿丛,“弟弟这就滚回去下流下流。改日慕容家倒了,指不定还得靠弟弟的下流多留几个种。”
慕容云烈看着这不长进的风流种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他背后空挥了一鞭子,咬牙切齿冲旁边规规矩矩站着的谢氏狠发了一大通火,“瞧瞧他如今是个什么样子!你做人正妻,连个男人都管不住!每日任他招猫逗狗的荒唐!”
谢氏闺名谢盈,是慕容云鹤的正妻。嫁过来也有几年,眼睁睁看着夫君依红偎翠,却沉默的跟个木头人儿一样。她听着大伯怒气冲冲的叱骂,也只是深深的一躬身,和慕容云鹤怀里的漂亮小丫鬟一同扶着他退了下去。
慕容云鹤吃吃轻笑,被扶着进了自己的帐子,一手环着漂亮小丫鬟的腰,一手还在妻子脸蛋上轻轻捏了捏,“小盈,今儿个咱们来个荤的,你跟这丫头一同伺候我可好?”
细雨里头,熹微透过绸缎的阴影,慕容云鹤漂亮的容貌在暗暗光线里头有种莫名阴冷香艳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