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络眯起眼睛的时候,徐九就觉得不对劲了。
这美貌惊人的男人并不怎么恼,只是两根指头夹着下颌的扇子不徐不缓挪开,好整以暇挑起一抹寒冷笑容。
人的气势是天生的,何况帝王之尊,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徐九执扇子的手顿时就筛糠似得发起抖来。
徐九是汴梁最大京商——徐家排行第九的孙子。徐家买卖做的大,连漕运的船只都有他家一份活计,在汴梁很是活跃。周天子重商,买卖人的地位高,有的大京商甚至能跟朝里的大人们说得上话,因此,徐家在汴梁小有地位,连带着徐九也有些找不着北了。
这徐九不做生意,手里有徐家的干股,每日里只坐着吃分红。横竖没事干,闲的蛋疼,就上街招猫逗狗、呼朋引伴的玩乐,也算是汴梁南街的地头小霸王。大周的民风比南楚时期开放的多,他也就越发放肆了。
调戏美人是徐九的日常消遣……可,可是眼前的这个人,惊艳过后,怎么瞧着就那么叫人害怕呢!
沉络向前走了几步,灯火就越发分明。极白的肌肤,极黑的眉眼,鸦青色柔软至极的黑发,望过去连袖口的海棠都有了一种近乎于凌厉的妖艳,惊得徐九连连往后退……这一身气势,压根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
徐九的同伴里头有人立刻发觉不对。这位美人虽然是常服装扮,可是衣袍下摆那隐隐的海水牙子,可不是一般身份的人敢穿的!
那游伴倒抽冷气,狠劲在徐九背后拉扯,“快放手!你看他的衣袍,只怕是大周宗室里头的人!我瞧着,怎么也少不了个郡王!你这篓子捅大发了!”
徐九其实也已经吓得魂飞天外了,可是男人活着就要个面子,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还死撑——“美人儿,你,你哪里人氏?跟,跟了爷,让你吃香的、喝、喝辣的……”
沉络漂亮的凤眸勾着撩人的光,捏着那柄扇子不松手,柔声问,“那感情好。敢问这位爷是何方人士,哪儿来的本事让我吃香的喝辣的?”
徐九被那一眼瞟的魂飞魄散,色令志昏,“爷、爷是汴梁徐家老九,有的是钱……”
“原来是汴梁徐家。”沉络问清楚了名字来历,微微点了点头,突然转头看向徐九的游伴,妃红色的唇瓣缓缓吐出笑意,“没想到,朕这一趟出来的巧。不但能遇到徐家老九,还能碰到你啊……傅开书。”
那个“朕”一出口,立刻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人人面色如土的拥挤成一团乌泱,扑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徐九的眼珠子突鼓了出来,上下牙鬼打墙一样格格打架,他瞪着眼前笑吟吟的绝世美人,已经直接吓傻,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手上还保持着架扇子的姿势!
——皇帝!他竟然招惹上了皇帝!皇帝未必很可怕,然而周天子绝对可怕!
传言周天子冠世美人,武霸天下,是世上最招惹不起的人物。汴梁西头的铡龙台上血迹还未干,一条淮河,当初将多少汴梁高官的血都冲到了南海!而他,他居然让雀啄瞎了眼,把扇子架到这位周天子脖子上去了!
沉络才不耐烦跟这混账浪费时间,右手打了个响,巷子四面八方立刻传来马蹄铁甲的轰隆隆声响,一个眨眼周围就密密实实围满了羽林卫。汴梁是刚打下来的南楚旧都,又靠着海,治安不如老本营北周。皇帝没傻到私服逛街不带护卫,只不过没让护卫们在眼皮子跟前晃而已。
羽林将军右手握拳抵在心口,全数羽林军齐齐跪下,刀戟的声响整齐划一齐呼万岁。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徐九两腿直颤,憋不住热热的尿了裤子,下体一阵透湿。然而,比徐九更加震惊的,是跪在地上的傅开书。
傅开书是书香傅家的嫡孙,傅老爷子的长孙。他瞠目结舌的看着皇帝弯腰拾起地上的伞,悠然打开,遮在身畔的女子头顶,只觉得喉咙里黏黏糊糊的,魂飞魄散——这就是大周天子!撬开汴梁大门,屠杀了上万宇文皇族,血染南楚的铁血帝王!就是这位周天子下旨,邀请自家老爷子担任文书院院正和秋闱主考官,却被拒绝了!
傅老爷子执拗,把自己关在府里闭门不出,拒绝和大周朝廷的官员交流。当初老爷子听说楚皇被杀,在府中哭的差点断了气。不顾家人反对在傅家祠堂里替宇文治立了一座长生牌位,添香供奉。大周立国都几年了,老爷子还在府里头自己锄菜种地,不许子孙们吃大周的一口饭,把整个傅家至于周天子血迹未干的刀锋之下!
傅开书嘴里发苦,在皇帝的目光中屈膝深深的跪下去。
傅开书是南楚灭亡前最后一班春闱的新科状元,很有才名,只可惜他这一榜正赶上北周军大肆进攻。南楚皇室捉襟见肘,乱作一团,压根顾不上搭理这些新晋的三甲进士。
大周建国之后重开恩科,以前的新科进士都不作数。傅开书这状元自然也作废。几年来他心里烦闷,才会和徐九一起上街瞎逛。谁知道好死不死的,居然就碰上徐九把皇帝给调戏了!
一个废状元,和周天子连照面都没打过,皇帝却能在灯火阴暗处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傅开书心里凉森森的……汴梁还有什么事能逃出皇帝的法眼?今晚,怕是十死无生。
性命交待在这里也罢,只是傅家怕也要受牵连……
羽林将军的刀已经二话不说举到了徐九和傅开书的脖子上,只要皇帝一个眼色就会砍下。
沉络却扬了扬手示意雷宇晨收刀。那菲薄的眼皮微微半落,目光流若春江,皇帝骤然笑了笑,搂着身侧的江采衣转回身去。
遥遥的,傅开书听到皇帝极好听的声音,轻淙泉水滴上琴弦一般。
——“带上他们,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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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甲摩擦着足下的石板地,发出尖锐的声音,让人耳膜发麻。
汴梁皇宫规制和北周皇宫一样,皇帝居于正殿太极宫,太子则居于东宫。周天子入住汴梁之后,着手将楚宫重新修缮了一番。傅开书和徐九两人被羽林军押着,踉踉跄跄拖在马后面,一路给狼狈拖进宫。
穿过外宫,越过重重叠叠的宫墙。就看到月影重重,高大繁杂的枝条在月下伸出鬼魅一样憧憧的手指,点缀着雪白玲珑的小花。雨还没有停,地面踩上去有轻轻的水花溅起声响。
傅开书足下才一顿,就被羽林军从背后狠狠搡了一把,“不许张望,走!”
徐九早就吓傻了,几乎是软在地上由两个高大的侍卫拖着前行,鼻涕眼泪淹了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傅开书。可是傅开书自身难保,根本顾及不着他,只好叹气,低头疾走。
傅开书心中极度不安——皇帝为什么留着他们二人一命,还带来太子东宫?
东宫是太子沉乾的住所,据说,沉乾是周天子最珍爱的儿子。他是大周皇后生的长子,足足疼了三天才生下来。皇后产子的时候北周军和南楚交战正逢生死关头,为了这一胎,皇帝竟然扔下几十万御驾军,一夜疾驰千里,从战场上赶回帝都陪产!太子生的很凶险,若不是皇后咬牙坚持,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
小小的婴儿一落地,才擦干净血迹,皇帝就把他包在襁褓里抱出来,让百官们对着一个婴儿伏地跪拜,行谒见太子的大礼。
攻下汴梁后,周天子竟然吩咐内务府先修太子东宫,再修太极宫。据说,东宫建的比皇帝的太极宫还更华丽几分;又据说,皇帝手里有什么好东西,第二天天不亮,就会出现在太子宫里……这是怎样的一种爱重?那东宫太子如今不过九岁,据说已经跟在皇帝身边听政了五年!
这么随意瞎想着,傅开书就踉踉跄跄的来到了东宫。跨过三丈高的大红门,拐过安庆湖的回廊,一间间暖阁和配殿过去,羽林侍卫们在殿外猛然一停,齐齐跪地抱拳,分成两列将帝后迎进了门。
这里是东宫的核心,穿过一片密密的竹林,就闻到茉莉的花香。
东宫正殿的形状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飞檐高高扬起。灯火通明,地上挨着台阶放着一溜溜纱宫灯,廊下新开的虎头重瓣茉莉开的正水灵,很是清心。
远远的听到有孩子的笑闹声,傅开书迷迷糊糊被人架着来到正殿台阶下。打眼一望,居然看到了正殿前的空地上,几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在斗摔跤。
侍卫们脱得只剩一件白白的短褂,脸色狰狞,在白粉画成的圈里扭成一团。旁边在有清脆童音在叫好,大殿台阶下的青铜宝鼎上插着细细的线香,在计时。
傅开书被羽林卫押着跪在瓦檐的滴水下头,眼前的石板地像是裂纹青瓷。灯火用石榴纱裹着,特别明亮,逆光看过去刺得眼睛流泪,他只能看到石阶上头的几个人影。
低一点的台阶牙子上席地坐了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不过三岁,金蟒袍朱紫色贴花领子,腰上系着红犀牛皮穗,皮肤嫩的像雪,眉目精致极了。但因为还小,只显得可爱圆润,张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
看年纪,这应该是周天子最小的儿子——三皇子沉彦。真是白雪堆成的孩子,嘴畔还有小小的梨涡。
再往上的台阶上,另一个大点的六岁男孩双手抱臂岔腿站着,翠色长袍随意撩在膝盖上,看到精彩处一面拍手一面吆喝。他唇色丰艳,眼角一颗鲜红的小痣妖娆撩人,已经有了的风流俊丽的模子——这应该是二皇子沉岚。
再再然后……立于台阶最上,灯火下,身影模糊不清的素衣少年,便是东宫了罢?
逆着光看不清,但傅开书依稀感觉到东宫衣裳极素净,只在袍角细细绘着梅子青海水牙子,薄薄搭在脚面上。粉底皂靴上有银钩玉扣,发着沉沉的光亮。
掌殿女官见帝后来了,连忙迎上前,行了个深深的跪礼,“陛下万岁,娘娘千岁!小殿下们正在斗摔跤呢!”她笑着努努嘴,指着场上扭打成一团的两个武士,“这边儿是东宫殿下的人,那边儿是二殿下的人。”
傅开书这才反应过来,皇帝一直搂在手臂间的那个女子就是皇后!他有些不可思议的对皇后看了又看。皇后梳着细细的狄髻,不算绝色,和皇帝站在一起很不醒目,然而温婉细腻到了骨子里。灵灵的清水模样儿绝对不到二十岁,乍看去,还以为是哪位刚被皇帝开脸的贴身小宫女呢……居然是三个皇子的母亲!
沉络伸出一根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司殿宫女不要声张。眼看着摔跤比赛的时间临近结束,武士们纷纷更加卖力,喝吼连连,连背脊上的肌肉都偾张起来。
傅开书暗暗心惊——这么晚了,所有的皇子居然都还在一处玩耍。难不成,全部的皇子都养在东宫?
皇子多,且都是皇后嫡出,日后恐有夺位之争。周天子竟然把儿子们都送来太子处养活,是不是要让东宫亲手带大所有弟弟?如此皇子们长大后手足之情浓厚,而东宫于其他皇子们,便有了一种类似于父辈的威严,是一种长久的威慑和了解。……皇帝这么安排,是为了保护东宫无可匹敌的太子位么?
看来周天子当真是极为珍爱这个儿子!民谚不假——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东宫,是周天子心中无可取代的孩子。
“嗨呀!”
二皇子一声沮丧吼叫打断了傅开书的冥想。二皇子的武士显出颓势,眼看要落败,沉岚又急又恨,在台阶上顿足,“一群干吃饭不长劲的!冲回去,攻他左下盘!还不爬起来!”
粉嫩嫩的小三皇子咬着指头观战,小脑袋左右摇摆,也不知道该给谁加油的好——大哥哥是东宫之主,负责让他吃饱肚子的,当然不能得罪。可是,二哥哥专职弄些稀奇古怪的好东西给他玩,也万万不能得罪呀!
小家伙愁坏了,嘴巴咬的红通通的,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好!”……也不指名道姓是在给谁叫好。摆明就是让两边都受用,两边都不得罪。
半刻过去,二皇子的人马还是败落下来,武士瘫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喘气。沉岚不甘心,扭头对灯火下的小少年嚷嚷,“大哥哥,咱们再比一回!”
“再比一回你还是赢不了。”灯火下的少年终于出声了,温雅清越,淡淡一抹,在秋日的湿凉空气里很快就散了。
然后轻轻踏足声响起,那薄薄的、绣着海水牙子的袍角缓缓流泉一样从台阶上落下来。灯火辉煌处,少年一根一根纤长的睫毛历历分明。
傅开书倒吸一口冷气,幽幽的灯花在石榴纱里头晃了晃,人眼似乎也跟着花了。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才复又睁开。
东宫微微低着头,素白的衣袖挽在手腕上头,露出细细的手臂。庭院里满树繁华,灯花如落雨,飘摇满地绫罗的影。少年鬓边落着细细的碎发,肌肤如宣纸,眉眼像是清水墨给淡淡撩了一撩。薄皮杏眼,干净的像是新出官窑的白釉,晕开那样一种雪般的清浅。
傅开书只觉得舌头都麻了,扭头去看皇帝,大周天子生的一副石破天惊的美貌,令人望而心颤。那少年东宫还小,尚且远远不及周天子的美色。
然而,傅开书是书香世家,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画的一手好画。画画的人懂得看人——美人在骨不在皮。东宫的容貌只是长得慢,待到眉目绽开,简直无法想象将会是怎样一副难以描绘的模样。
东宫垂着头站在二皇子跟前,柔声问弟弟,“知道为什么你赢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