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诏书还没有下,不过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内廷早就已经拟好了旨、盖好了大印,为了图个喜庆,暂时定在万寿节的当天放诏书告天下。因此,这个月宫里的事务特别多,除了一个月后腊八的大婚典礼外,还有近在眼前的万寿节。万寿节是皇帝千秋,虽然比不上大婚隆重,但一样是要大办的。
慕容千凤在太子驿馆里头收拾东西,准备回皇宫一趟。她即是太子侧妃,也是北周的公主,甭管这公主是怎么封的,她都必须进宫去恭贺一趟。
自从嫁给宇文靖做了侧妃,她一直住在驿馆里头,除了第一天圆房之外,她鲜少见到自己的夫君。宇文靖并不宠爱她,作为南楚的太子殿下,他身边女人如同过江之鲫。不说原先南楚太子东宫里面的五六个侧妃和十来位庶妃,光是平头正脸的通房丫头就数不过来。
慕容千凤清点着要送进宫的礼单,旁边几位侍女寥寥散散的伺候着。侍女们都是南楚人,对这位北周公主算不上多么衷心和恭敬,除了慕容千凤自己带来的奶嬷嬷,她竟连一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了。
奶嬷嬷在一边看着慕容千凤憔悴的脸色,心疼的不成样子。这孩子是她从小拉拨大的,比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还疼。慕容家规矩多,哪怕是亲生的娘也都没把心思放在闺女身上,别看慕容千凤金尊玉贵的长大,来自爹娘的嘘寒问暖几乎没有。
造孽啊!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凤凰,前呼后拥的送到北周后宫里头,冲着中宫皇后的位子去的,结果居然被转手摞给了宇文靖做侧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慕容千凤狠狠哭了几个晚上之后,也就接受了这安排。
可哪里知道,宇文靖的心思竟然一星半点儿也没有放在自家小姐身上!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打宇文靖前几日从宫里面回来,就似换了一个人,对家里的侍妾、宠婢开始统统不待见起来,倒是夜夜跟一个侍奉茶水的小丫头贪欢,荒唐透了顶的!
那小丫头奶嬷嬷见过,十四五岁的水灵年纪,细眉眼小嘴巴,也不是多么出挑。但就是入了宇文靖的眼,这会儿宠的狠了,连对侧妃都敢甩脸子。
慕容千凤也不是不想收拾这丫头,但宇文靖并不是一个容易左右的男人,她是北周的公主,宇文靖心里防着她,自然也不会多和她亲近。她连在他身边扎下根都难,更别提争宠了,何况,她还不是太子正妃……
可是,无论如何,宇文靖是她委了身的男人。眼睁睁看着他流连在别的女人身上,慕容千凤也只能自己吞苦汁子,和嬷嬷抱怨一番罢了。
正在难过,夹道里头骤然一阵脚步声,一个侍女急喘着跑来,“侧妃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慕容千凤心里一跳,手上的礼单都轻飘飘落到了桌上。她登的一下跌在铜镜前的绣凳上茫茫然呆住了。
外头冬日的天阴蒙蒙的一片,花草都委顿着,蔫巴巴的提不起一丝朝气来。她住的地方偏冷,窗户都严严实实闭着,似是闷得人透不过气。
奶嬷嬷猛地跳起来,抓过铜镜台上的扭银螺丝的脂粉盒子,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她跟前,“我的好姐儿,没听见么?太子殿下来了!您平常多机灵的一个人,怎么临到跟前就成纸糊的了?时间紧,赶快上些胭脂,留住太子殿下啊!”
话音还没落,宇文靖的前脚就已经踏进了房门,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打开的胭脂盒子,表情凉薄的很。
太子身后跟着的,是最近极为受宠的那小侍女。她这几日被男人滋润的厉害,颇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意味,轻灵灵的露齿一笑,“侧妃娘娘,等不及梳妆呐?”
慕容千凤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捏着胭脂盒子的手指都蜷曲起来——这贱婢!说得她为了留住男人多么急色一样!她哪里受过这样的难堪,越是着急,额头上的细汗就越是密密的一层。
宇文靖自在的坐在红漆藤椅上,看一眼这个才娶了不久的侧妃,心里掂量了些许。唔,美丽倒是挺美丽的,可惜通身的贵族气派、矜持高傲,像个压不下去头的孔雀胚子,这种调调的女人他宫里遍地都是,早就不稀罕了。
同样都是嫁了人,可区别怎么那样大呢?宇文靖一想起来那日宫里的惊鸿一瞥,就心底发痒。
也不知道是不是北周皇宫里面的水土特别养人的缘故,那个宸妃歪头一笑,衣襟上的掐金领子就滑了一滑,露出段柔腻的肌骨,鲜明若画,和白瓷都融成了一色。她侧身斜着窝在秋千上,双手抓着铁链,薄薄春绸贴着细腰和丰圆的翘臀,随着秋千小幅度摇动着……娇柔温润的模样儿,怪不得受沉络宠爱。
其实一开始,宇文靖压根不认为沉络会宠爱什么嫔妃。北周皇帝艳惊天下,除了苏倾容找不到第二个,那美的深度和广度决然不是江采衣之流能相比,宇文靖至今见了都会心有悸悸然,哪个嫔妃站在他跟前不黯然失色的?
直到遇见江采衣,宇文靖才骤然品出了味儿。淡极始知花更艳,女人的最高境界便是细腻,那江采衣最勾男人的地方就在于此。想想,一个细腻柔软的小女人揉在手心儿,就像揉一块儿通体无暇的白玉胚子,仿佛磨玉一样,越摩挲就越光润,越磨越趁手……无需任何多余的雕琢,整天被盘弄滋润着,便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都找不出丁点儿瑕疵,看了她再看别的女人,总觉得粗糙。
想着想着,裤裆里隐隐就热了起来,宇文靖拉了拉襟口的衣领,咳嗽一声遮掩着不自在的想象,然而身体虽然兴奋,他却不打算去睡一睡慕容千凤或者身后的小侍女……反正,睡了也解不了那份渴。
“这是要进宫去?”宇文靖喝茶压了一压心头的燥热,淡淡问道。
慕容千凤点了点头,万寿节和皇帝大婚,南楚一定是要送礼的。大宗的礼物还在路上,她这里也只能清点一些手头的东西献上去。
“让孤看看你都打算送宸妃娘娘什么东西?”宇文靖看了一眼礼单,随即哼笑一声撇下,“云母屏风?大冬天你也不嫌给人添冷!金镶红宝的累丝双簪?不够俗的!还有你选的这些布帛锦缎——你是打算给孤丢脸还是怎么着,北周皇宫里能少了这些?宸妃娘娘那样小的年岁,你送些酱黄、老绿的颜色去膈应谁?”
越看越搓火,宇文靖一把揉烂了厚厚礼单,朝房门外一挥手,“拿进来!”
一队侍女弓着腰背,捧起一只只红漆雕花檀木盒子小碎步的走进房门,在慕容千凤跟前站了整整一排。
“要送,就送北周没有的东西。”宇文靖低头挑拣,顺手打开几个盒子。
盒子都不大,合起来也只有巴掌的大小,可是雕刻的极为精致。南楚的雕工匠人举世闻名,檀木盒子四壁上细刻着高山流水,楼阙走虎,每一处景致都刻得纤毫毕现。盒子里垫着厚厚的纯白绸缎,上头躺着的精细首饰让慕容千凤和小侍女都倒吸了一口气。
有耳坠,有镯子,也有分心和掠鬓。东西都不复杂,但刀工生动,线条在光线下柔和绕转,转着湛湛流光。宇文靖挑起一对儿玉兔捣药的羊脂玉耳坠,放在手心细细摩挲了一会儿。
小侍女馋的眼睛都值了,想着太子殿下最近的宠爱,她不由得放腻了声音,拽住宇文靖的袖子,“太子殿下,这样精巧的东西,让奴婢也试试吧?”
可惜宇文靖连头也没有回,只把那对耳坠子拎起来,对着光线琢磨。玉兔是用羊脂玉雕成,抱着鸽子血色泽的宝石药杵,浓艳的红仿佛要从两只小爪子里滴下来一样。
宇文靖一样一样的看,倒是没有停止了想象。宸妃的模样五官在他心里头模糊不清,然而那柔腻白嫩的颈子和耳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对耳垂下应该缀些什么颜色的坠子好看?深绿、宝蓝、粉晶还是葡萄紫?
越想,就越仿佛陷了进去。
慕容千凤被晾在一边,背后藤椅的冷硬雕花顶着她的背,一阵寒冷湿腻,她看着宇文靖游移而异样的神色,不知怎的竟然从心肺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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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暖阁。
天光的颜色很淡,窗外还有淅淅沥沥的冬雨,斜斜照在台阶上的白玉上,笼起一层淡淡的烟光。暖阁前的榻上铺着一整张藏羚羊皮,褐金色毛纹,柔密水滑的绒仿佛波浪,映着光从榻上一直流泻委地。
窗外时不时有寒气透进来,带着初雪的清冽味道。外头花都谢了,唯独青竹还亭亭耸立着,竹管水洗过一般通体碧透,窗上的绿纱随风鼓了一鼓。
小榻上摆了一架香榧木棋盘,江采衣对面儿坐着悠然慵懒的皇帝。她贪凉,踢了鞋缩脚在羚羊绒毛里面,脚丫露出裙角,穿着枚红色的缎面儿春袜。
看着棋盘,江采衣几乎伤透了脑筋,这棋……该怎么下啊?
没人知道,江采衣的棋瘾很大。北周人好棋,哪怕小老百姓都能来上几手,她小时候在旭阳,买不起名贵的云子,就从河里头捡黑白小石子儿来磨。玉儿也最喜欢玩这个,总是蹲在地上看她满头大汗的用砂纸搓光一个一个小棋子儿。
小时候有玉儿作为狗头军师,江采衣勉强也算得上是打遍村中无敌手,可没想到拉着沉络杀一盘的时候,立刻就被他虐的落花流水。她呆呆的瞪着棋盘,像是被人打懵了,半响还回不过神来。
沉络好整以暇的靠坐在棋盘另一边,就著窗口的光捏玩漆黑的棋子。皇宫的棋子自然是用最好的玛瑙和琥珀制成,将籽料投入坩埚烧炼,沙磨去光以防下棋时眩目,洗尽后涂抹薄薄一层油脂,捏在指头尖上润滑夺目。
说实话,皇帝并没有欺负小姑娘。事实上,沉络是处处在让她,光漏洞都不知道故意给她留了多少个,可江采衣硬是杀不进去,可怜兮兮的趴在棋盘上,一副心灰意冷的模样。
“左边路,”沉络细白的指头漫不经心的敲敲棋盘,耐着性子指点,“左边路,朕留了生门给你。”
可惜江采衣揉红了眼睛,也没有找到他所谓的“生门”在哪儿。下输棋不丢脸,可人家都专门放水了,她居然还寻不出门道,简直就该去钻地缝了!
……敢情她就是个废物点心!?江采衣又急又气,骨子里的虚荣心让她绝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鼓着嘴儿瞪向棋盘,一副打算死磕到底的架势。
可惜想了好久好久,她也没有想出来该怎么走子儿。
窗户外,周福全恭恭敬敬立在台阶上,几个小宫女在地上撒了点米粒,马上就有大把鸟雀飞过来。初冬麦田里面没有粮食,鸟儿们就喜欢到人多的地方觅食,一地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隔着窗口七八步远的地方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梨树,湿淋淋的霜露打湿了枝条,被风吹的沙沙响。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啄木鸟扒在树干上找食吃,左敲一敲,右啄一啄,笃笃的声音惹得江采衣怒火直窜。
“这么吵,我怎么专心下棋!”她嘟囔着使劲儿用白子敲棋盘,耍无赖,“叽叽喳喳的,我都想不出来怎么破局了!”
你本来就想不出来,自己笨蛋怪啄木鸟?沉络隐隐勾了一下嘴角,珍珠齿梳之下拂动的一丝发尾垂在鲜红裘衣上,手指慵懒放在左膝,自顾自看折子,不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大约是那笑容里的嘲弄有些明显了,江采衣恼羞成怒,直接伸手把棋盘搅乱,“不算不算,这次我运气不好,重来一盘!”
啧,有些人上了牌桌,心态就差得要命,把所有失败都归结于运气坏,典型玩得起输不起——说的就是江采衣这种人。沉络手肘支着下颚,凤眸斜斜掠过去一眼。
小丫头像个斗战胜佛,背脊都挺直了,气鼓鼓的,仿佛稍稍一压,就能就地弹起来。
“朕政务繁忙,可不白白陪人下棋,即便是你也一样。你若再输给朕,用什么来抵?”沉络懒懒的嗯了一声,和煦的问她。
皇帝那话本来是调情,可惜江采衣正激愤的当口,歪了歪头咬牙切齿的问,“怎么抵?”
美丽的皇帝陛下微微弯起嘴角,“你每输一个子,就脱一件衣服,如何?”
不待她张口,沉络便微微的倾侧身体,漆黑凤眸里七分挑衅三分嘲弄,“信不信,就算朕蒙住眼睛,也能赢你。”
江采衣顿时炸毛,喂喂喂,看不起人是吧!就算是棋圣,在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怎么下棋?这样也妄言能赢她,简直欺人太甚!
一腔鸡血上头,江采衣狠狠拍上的棋桌,“周福全,拿布巾来!”顿了顿,再加上一句,“皇上说要蒙着眼和我下棋,还要让我一个半子!”
周福全小跑着拿来蒙眼的绸缎,肚子里都快愁得打结了……宸妃娘娘唉,皇上只说要蒙眼睛,啥时候说要让你一个半子儿来着?您好歹也是即将坐上后位的人,这么当场篡改圣意,还要脸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