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他几日后赶到山门前,却被住持拦住。
顶着烈阳从京城而来,丞相很是着急,偏偏住持面目沉和,捻着佛珠平静说,“净闻剃度受戒,已非红尘中人,丞相还是莫要执念于此。”
净闻是太子出家后的法号。
净尘心,闻自在。
山野间清风扑面,丞相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觉得凉爽几分,按捺住性子说,“那是我们大梁的太子,即便出家也是皇室中人,大师帮我劝他几句可好?或者,大师让我再见他一面。”
住持目光平静,说:“净闻近日云游,不在寺中。”
“什么?”明明前几天还在,怎么就云游去了,这下丞相着急起来,“何时回来?”
住持不紧不慢道:“净闻往琢州参学,十月方归。”
十月方归,眼下还未到六月,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再耗几个月可就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了。
住持转身离去,丞相逮住一个小沙弥,得知净闻方才出门三日,在涿州的法华寺参学。
开元寺到琢州数百里,修行之人靠双脚丈量大地,步行至少十余日,快马加鞭必是能追上的。
可追上呢,太子出家三年,佛法浸染,心智坚决,想要说服他还俗,并不容易。
虽然几年未见,丞相还是了解太子的脾性,知道眼下贸然见到他,除了拿绳子强行绑回宫,多费口舌也无用。
丞相想要的,还是他心甘情愿答应。
按小沙弥所说,净闻参学游方,多靠步行,这时段正是想法子对付的时候。
丞相牵着马回程,若有所思。
一路冥思苦想进宫,以至于在走路时没注意脚下,与迎面而来的人相撞,漆黑的汁水倾洒在袖子上,苍青的官服顿时泛起股浓烈的草药味来。
他一把老骨头,炎炎夏日来回赶路已是筋疲力尽,正在气头上欲发作,面前的人已经慌乱下跪,伏地叩首:“大人恕罪。”
脚下的人低着头,看不见模样,看服饰是个宫女。本是他走得着急,也不怪这小宫女,按捺着脾气道,“无碍,起来吧。”
今日没见着太子,丞相心情不妙,也不多逗留。小宫女伶俐,飞快让出道来,这倒让丞相注意倒她。
仔细一看,却是个形貌昳丽、容色明媚的年轻女子,她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顾盼生辉,娉婷袅娜。
丞相脚步微顿,心中改了主意,和声开口:“姑娘是哪个宫的?”
宁湘心有余悸,被这话问的一愣,这里是内宫交界处,碰见朝臣也不奇怪,方才见他身上官服,就知是朝中重臣,却不知是哪位大人。
她本是去太医院给元嫔取药,没想到他会撞上来,虽不是她的错,只是这位大人这会儿问起她的身份,别不是要让主子责罚自己吧?
似是看出她的疑惑,丞相说,“我是徐知行。”
宁湘久居内宫不识其人,但丞相的大名还是听说过的。
“奴婢眼拙,请徐大人恕罪。”宁湘忙屈膝,心有惴惴方回答方才的问题,“奴婢是昭阳宫元嫔娘娘的宫女。”
“进宫多久了?”
宁湘没多想,下意识回答:“八年了。”
“是挺久了……”丞相沉吟片刻,一个念头自脑海而生,垂眸看着眼前身影纤纤的宫女,“姑娘,你想不想出宫?”
宁湘有些吃惊,怔然抬头。
丞相继续说,“今日与姑娘说这话实属冒昧,但眼下我无计可施,不知姑娘能否帮忙一二。”
第4章
宫女终其一生都将困顿于深宫,若逢大赦,倒有机会归家,否则这辈子休想踏出宫门一步,可这样的机会几乎千载难遇。
上次恩赦,是二十二年前大皇子宣明繁周岁册立太子之时。
幼年家中穷苦,不得已进宫,深宫岁月蹉跎,宁湘早早断了回家的期盼。
她进宫至今八年,一开始拨去伺候先帝嫔妃,因年纪小,干得都是辛苦的体力活。后来太妃体恤才让她近身伺候,领着微薄的月钱,在这深宫之中耗尽余生。
自从三年前太子被废,皇帝愈发喜怒无常,待后宫也比从前冷淡,如今病重卧床,嫔妃轮流侍疾,宁湘也跟着四处奔波。
前朝后宫不得安宁,在迷茫滂沱中看不见任何希望。
可无论过去多久,她仍然想出宫,仍然想回家。想念年迈的爹娘,想念家人,想念家里的一切,即便到了三十岁,六十岁也想回家。
然而,她以为这样的愿望,终其一生都不会实现。
直到丞相说出这句话来,让她蛰伏许久的思家之情,潮水般涌上头。
丞相看着她,言辞温和诚恳:“有个忙不知可否请姑娘相帮,若是成了,本官可助姑娘出宫归家,并有厚礼致谢。”
宁湘不知丞相为何会找上自己,但回家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她前日做梦梦见母亲病重,在病榻之上抱着自己,哭着喊她的名字。
人一旦生出这样强烈的念头,理智就会动摇,听罢丞相的话,宁湘竟深信不疑。
“什么忙?”
眼下正是午后,热气升腾,往来宫人不多。
丞相立于阴凉之下,幽幽吐出一句话:“让太子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