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只剩下雍门这一条路。李二大概知道留下自己是用来当苦力的,把缩起来当王八时没用过的那些小宇宙都用在安排马车上了,不出片刻,就赶了个车过来……有点寒酸,是个板车,不过谁也没心思挑这个,将同心放到车上,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奔着雍城门去。
整座王城都在燃烧,但与雒阳那次大不相同,那时的士兵还在驱赶着百姓向城门口去,于是百姓们还能流着眼泪,回头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园,甚至还能磕几个头。
……那真是何其幸福的回忆。而今的百姓要全力以赴,九死一生才能逃离他们的家园,因为慢一步,或者快一步,都会被西凉兵察觉,然后便是毫不在意的一刀。
但奔着雍城门去的百姓在疯狂地往回逃,甚至差一点将她们这小小的队伍冲散……所有人都在嚷嚷说前面有许多西凉兵,不仅不许百姓通过,而且所有想要出城的人,都会被杀死。
“郎君意欲如何?”李二小心地问了一句。
“继续向前。”她说,“拖得越久,进城的西凉人越多。”
那其实并不是很久以前,但她总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高顺曾经教她尝试与列阵的陷阵营打一场,最后勉强算个平手?她是有点不服气的,因为她不能将黑刃之力运用到极致。
但高顺并不在意,告诉她如果军队结了阵,不仅有那些长牌兵和长矛手,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夜色丝毫不能令这扇城门黯淡哪怕一丁点儿,因为周遭的火光已经将它照得亮若白昼。
“足下就是那名剑客,”那个偏将骑在马上,立在一支百人队的后方,遥遥地喊话,“何必明珠暗投……”
“是你下令杀了三市的人吗?”她问。
那个偏将一变脸,“足下是以为今次还能逃脱不成?”
他没否认,那就是承认了,她想。
她小声吩咐李二将车赶到路边去,自己拔出黑刃,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需要我提醒你吗?】黑刃说道,【你已经接近力竭了。】
【不会持续太久,】她说,【我要速战速决。】
一声令下,第一排的藤牌兵整齐划一,无数根长矛便像剑雨一般落了下来!但她的身影比急雨更快,藤牌兵还没来得及抽刀,黑刃便已撕开了一道缺口!而后那道缺口变成了带着寒光的旋涡,将席卷进去的士兵吞噬干净!
偏将的脸色变了,他听说过这个剑客的传奇,也亲眼见识了他的身手,但他没想到,这个人是真敢以一当百,狂妄到想孤身一人,打穿他的百人阵!
“长牌兵!弓弩手!”他怒喝一声,于是原本挡在他身前的二十长牌兵便步步上前,将她围了起来!而在长牌缝隙之间,两旁守在高处的弩手亦见了令旗!
这下应当万无一失了……偏将想,虽然未必能将这人活着捉回去,但……
那一道电光亮起得十分突兀,因为哪怕隔着浓烟与火光,也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月交辉,所以这名偏将意识到那电光来自那个剑客手中长剑时,那些兽皮包裹,厚重无比的杨木长牌,与他那些长牌兵,竟然在这破开火光的长剑下一分为二了。
那个少年剑客的肩膀和腰腹处各中了一支弩矢,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的衣裳,但他仍然站在那里,带着森冷的目光,方圆丈内再无一个活人。
少年剑客就那样踩着他的士兵的尸体,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了过来,而那十不存三四的士兵已经全然散开了……甚至说得更准确点……那些士兵在这个重伤的人面前完全崩溃了。
……他应该赶紧上马,他可以骑马离开,他不是已经逃了一次,他的腿为什么在哆嗦?!
那个少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半身鲜血,眼睛里却一丝痛楚也没有。
……他在笑啊。偏将肝胆俱裂地想,他受了那样重的伤,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他怎么还能笑出来?!
但陆悬鱼的确是微笑着说出那句话的,随着她吐出每一个字,黑刃上的电光便更亮一分。
那一役之后,“列缺剑”之名,以及惊雷般的剑术,还有那句话,自关中始,终于传遍天下。
“我不会退,不会败,”她说,“更不会死。”
第74章
想象中的围追堵截并没有到来。
事实上,大部分西凉兵都是由中小军官带领着,漫无目的的在城中劫掠而已。盛宴开始前他们或许还有斗志,但当他们终于可以在王城的尸山血海上享用饕餮大餐时,这些人其实根本没心思出城追击某个小人物。
那些高级将领自然更没心情,他们在忙着冲进宫中,瓜分董公留下的最后一点遗产,并且商议整个朝廷的去留。
在仓皇的公卿大臣之中,只有司徒王允陪着十一岁的天子,登上了宣平门楼,沉默地注视着长安一片火海。
“李郭二贼势大,长安既破,必不利于卿,闻温候曾欲携卿同出,”小皇帝有些迷惑地看着这个老人,“卿为何不与温候一同离开?”
“臣犯了一个错误,”老人温和而平静地说道,“所以臣不能离开。”
王允究竟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十一岁的天子还不是很明白,但他总归知道身边的这个老人是大汉最后的忠臣了,因而他又一次急切地想要说服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卿可速去,以待来日?”
这位身着黑袍,因而显得格外清癯孤高的老人耐心地听到最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天子聪慧而有仁心,虽然年纪尚幼,他已经忍不住去想象,这位皇帝亲政之时,那个海晏河清的大汉天下了……但他的微笑很快收敛了起来。
他是看不到那个缥缈而明亮的未来了,但他的确还有一点用途。他既是公卿之首,又是刺杀董卓的主谋,如果他跟随吕布逃走,天子将成为西凉人发泄怒气唯一的目标。
但只要他留下,他能够想方设法将西凉人的怒气尽量地聚拢在自己身上。
“陛下最需要臣的时候,就是现在。”他像在聊每一天的朝政那样,不疾不徐,也没有丝毫的慌张和悲切,“臣当奉身以死,报陛下,报社稷。”
因此李傕与郭汜在宣平门楼下等到的,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焦躁而绝望,惶恐得如同丧家之犬的王允。那个老人黑袍方履,腰佩长剑,甚至连头上的进贤冠都理得一丝不苟,庄重而凛然的风姿令李傕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然后他撞上了站在他身后明明看到这一幕,却退也未退,更没有给他让出半个位置的贾诩。
李傕对上贾诩那双平静而略带一点嘲讽的眼睛,心中的敬畏便转为了蓬勃的怒气。
“王司徒,”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上前,左手按剑,语气不善地问道,“董公何罪?尔竟行此下作事?!”
王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子面前,将军竟纵兵如此,作威作福,又何必问董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