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并未说完,因为那少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而他的黑山军已经如同春日晴空下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崩溃了。
“我不会的,”少年的声音又轻又冷,“我们可不是一路人呢。”
已至寅时,李羝的黑山军仍未赶来。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刘平已经来不及细想了。他的部曲损失了不少,但好在这些人一家老小,身家性命皆在他的手中,因此愿效死命,绝不会后退。
即使如此,折了二三十人后,刘平也不能再盲目地遣人进攻了,他决定换一个方法,他早就想到了另一个方法。
虽然城中火光势必会令城外的刘备军警醒,但他也顾不了那许多——他要搬来柴草,将县府团团围住,烧成灰烬!
刘备的家眷,关羽张飞的家眷,皆在县府内,他能一个人逃走,那些家眷也能带走吗?!何况刘备在混战中也受了一两处刀伤,他势必是逃不走的!哪怕关羽张飞进城,到时候也救不得他!
想到那个出身卑贱却从来不懂得向豪强低头的老革,很快就要变成一具烧得扭曲的焦骸……刘平的眼中也映出了一片兴奋的血色。
“快些!快些!”他坐在县府对面的房顶上,居高临下地催促道,“你们这些庸才,吃我家饭穿我家衣,竟然连一个老革也杀不灭!还要我放火——”
“刘公啊……”他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有点熟悉,有点沙哑,还有点讨厌的声音,“天干物燥,可不兴放火啊。”
时节已近初夏,刘平的周身却仿佛坠入了冰窖。
第93章
刘平是个谨慎的人,他的确是如此想的,因此这个计划千算万算,只觉得算差了一个人,也就是陆悬鱼。
他想不到陆悬鱼今夜会来,想不到他能悄无声息地爬上房,用将一柄匕首抵在他的后背上。
他更想不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能孤身一人,杀退李羝千余黑山军。
但他最想不到的是,其实这个夜晚哪怕没有陆悬鱼的存在,他也注定会失败。
他的失败源于城东门附近,某一户人家那里。
那户人家毫不起眼,家中有一个瞎了眼的老母,一对三十余岁的夫妻,还有四五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住的是破茅屋,日子过得也困苦。
这样的人家在平原城里遍地都是,毫不出奇,谁会多看他们一眼呢?
因此这个一家之主也如旁人一般按部就班,麻木地在人生轨迹上缓慢前行,拉扯着这一大家子,租种刘善人的地,并且随时等待在某一天倒下,而后等待妻儿用一卷草席埋了他,再将自己随便卖进刘善人家中为奴为婢,若是有幸就继续长大,重复这样的人生轨迹。
但是在这一年的春天,他们的轨迹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
新的平原令从城内外借来了许多牛马,在城外荒原上开垦出了许多的农田。
那片荒原曾经也是农田,只是流寇作乱,慢慢就荒芜掉了,只剩下豪强世家的田地有部曲私兵把守,流寇不敢来作乱。
但现在那个穿着旧衣的平原令说,现下开垦过的农田,你们谁来种,这田就是谁的,只要按照汉律,三十税一,来年收成好时,补一点牛马的租金就完了。
他说,别怕那些流寇和山贼,城外驻扎着大汉的军队呢。
这个平原令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出身不高,家资不富,没有翩翩风度,也没有俊美如朗朗日月般的好相貌,因而他还有什么值得别人为他效死的地方吗?
至少在士人和豪强眼里,的确是看不到的。
但那个穷汉安抚了自己惊慌的妻儿与老母之后,悄悄推开了门。他趴在地上,在阴影与黑暗中,静谧无声地摸索着,匍匐着,大气也不敢喘,小心翼翼地躲开了黑山军的视野,躲进了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然后一路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向着他记忆中平原城西门的方向前行。
他走得很急,因此有几次还不慎掉进了路边的臭水沟里,等他跑到西门时,整个人都散发着刺鼻的臭气,身上的秽物让夜晚执勤的士兵皱起眉头,以为这个衣衫褴褛,光着脚的穷汉发了什么疯。
但就是这个连鞋子都穷得穿不上,一路赤脚跑来西门的男人惊慌地告诉他们,东门打开了,有许多流寇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城。
夜里看不见土路有些什么东西,因此那双脚被不断地刺破,此时也正在流血,但那个人却来不及就着火光看一看自己那双脚。他只是想到了城外那几亩新开垦出来的农田,那是他一家老小安身立命之本,他计划得很好,这个秋天他能收几石粮食,将外债还干净,因此妻子和老母织出的那些布就不必拿去换钱,可以给孩子们换上一身崭新的衣服。
他甚至说不定可以买几两肉,孝敬一下母亲!
“求你们……”他的嘴唇颤抖着,为了他心中的那点可怜的期望,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求你们救救令长,莫要……莫要让他遇了什么不测!”
因此当那柄匕首抵在刘平的后背上,勒令他将那些部曲私兵都撤走的同时,城西也传来了闷雷一般的马蹄声。
那是刘平第一次见到刘备那两个亲如兄弟的部将作战时的模样。
……陆悬鱼也是如此。
她第一次见到关二爷时吧,那是个挺和气的大汉,被奸商宰了几个麻花钱也不恼火,据理力争地将钱要了回来,还顺便见义勇为替她也要回了五个钱。夕阳下抱着麻花笑呵呵的二爷那个画面,在她脑海里特别地深刻。
……因此这个风一样骑在马上冲到县府门口的关二爷就特别让她陌生。
那张脸还是那张脸,但是那个气势,那个表情,完全不一样了!那一路的血也是明证!
还有跟在他身边那个武将!明明长得不丑,但就是给人一种恐怖片boss的感觉!这俩人骑着马咆哮着冲过来,割草一般砍翻一路,刘平剩下这几十号部曲瞬间就死得不剩几个了!
……她略有一点不忍心去看刘平的表情了,想了想,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更夫,决定替县府做完今晚的最后一件事。
她将匕首收回去后伸出一只脚,猛地用力,将坐在房顶上呆若木鸡的刘平踹了下去。
县府内外一片狼藉,府外堆起了干柴,府内挖起了防火沟,想折腾明白且得一阵子呢,她寻思不必再在这里熬夜了,反正田豫应该没空扣她的工钱,县府肯定今早也没更夫的大锅饭吃了。
回家时天已快亮,一家子里面就同心醒得早,见她回来吃了一惊。
“我听外面像是有什么兵荒马乱的声音,还在想要不要将她们都叫醒。”她说,“还好你回来了,究竟怎么了?”
“有几个蟊贼晚上想偷偷溜进城使坏,”她说,“都没事儿了,你醒得这么早吗?”
同心举起了一只刚吃完饭,迷茫地睁着眼睛四处看的阿草,“还不是因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