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谌的最后一丝恼怒也烟消云散了,他甚至感觉到一股羞愧自胸腔而生,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收拾了一下衣衫,向她行了一礼。
“在下错怪了娘子,娘子勿怪。”
“无事,先生醒了就好。”她摆摆手,“先生衣衫尽湿,还是脱下来晾一晾吧。”
他没带换洗的衣物,若是脱得只剩里衣,这里又只剩他和那少女,岂不是太过失礼?但当荀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看向那少女,想要回绝时,却发现她只穿了一身里衣。
……而且全身还湿透了。
意识到自己闯到这庄上之前,少女大概是在沐浴这件事之后,荀谌觉得整张脸都开始火烧火燎。
“是在下失礼,惊扰了娘子,”他连忙将头转到一边去,“娘子自行入室更衣便是,不必理会在下……”
“我在野外待得惯,先生看着却比我娇贵多了,”她似乎轻轻地笑了一下,“真穿了一夜湿衣,若是着凉,这荒村野外难寻医师,岂不麻烦?”
这话的确有道理,他想,这几年各地皆有时疫,不可大意了去。好在少女引着他离开温泉,进了室内,又生了一盆火在室外,令他得以将脱下来的衣袍挂在外面烤一烤。
他自己也跟着烤火取一取暖的时候,不免便借着火光,仔细地打量了这少女几眼。
她生得不算出众,只是肌肤光滑皎洁,便平添几分颜色,又有一双明净清澈的眼睛,令人一见便心生亲近之意。
这样打量女子是不当的,何况这少女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又是独身在此居住,未必婚嫁,更不该如此窥看,但他一时忘了神。直到她转过脸来与他对视,他才惊觉自己失礼太过了。
“这附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立刻寻了一个话题,“连户人家也没有,竟令我与侍从走散。”
她不以为意,“去岁袁绍与田楷在此交战,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什么人会留下来呢?”
荀谌被这句话稍微地打动了一下,原因无他,作为袁绍帐下谋士,在袁绍与田楷的攻伐之中,自然也是效力良多的,听到少女这样平淡的描述,不觉升起了一丝愧疚感。
但那丝愧疚感很快被腹中发出的闷响取代了。
“先生饿了,”她站起身,“我去寻些吃的来吧。”
“有劳娘子,”他以为她要去廊下寻几块麦饼来,却没想到这女孩儿左右看了看,拎了一根木棍,便走向了从庄前流过的小溪。
“……娘子?”
“先生吃不惯粗饭,”她头也没回,“我来寻几尾小鱼,给你熬个鱼汤吧。”
她先是不知从哪拔出一柄匕首,削尖了那根木棍,而后将裤腿挽起了一截,光着脚走进了小溪里,漫天的月光仿佛溪水一般流淌在她乌黑的头发上,瘦削的肩上,然后顺着腰肢滑落下来,在洁白得仿佛发光的小腿上打了个旋儿,最后落进潺潺无尽的流水里,从她的脚趾间流过。
他盯着她在月色中的身姿,感觉脸上又开始热了起来,但她似乎根本没在意他在看她。
含睇兮宜笑,又如此窈窕,莫不是山间的神女,才有这样美丽的姿态?
陆悬鱼在脑内疯狂地和黑刃吵架。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说,【你不懂礼数吗?】
【那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黑刃冷冷地说道,【我不乐。】
【就算你不乐,让你杀条鱼都不行?】
【你杀啊,】它说道,【你杀我就叫。】
【……说得好像没了你我就杀不了几条鱼似的。】她在脑内呸了几声,举起了木棍,猛地戳了下去。
【看到了吧!】她举起了那条血淋淋的战利品,得意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你以为能难得住我吗!】
黑刃不吭声。
“娘子须小心!”屋檐下正烤火的年轻人惊呼一声。
【人家好歹还吱一声呢!你怎么一声都不吱!】
黑刃保留了自己作为神兵的尊严,到底没“吱”出来。
先挖一点猪油放进陶罐,烧热了将洗净剖过内脏的小鱼也丢进去,煎一煎再加水加盐,香气很快就飘出来了。
荀谌看着她做活时利落的姿态,觉得这样的女子即使是寒门出身,也当有人乐于求娶,为何孤身一人居住在此呢?
这个问题被问出来时,她头也没抬,拿着一只木勺还在那里盛鱼汤给他。
“我不住这里,又能去哪呢?”
北有冀州,南有青州,她……
荀谌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小心地咽下去了。他不知这女子身份,不知她与平原城中人有没有什么瓜葛,毕竟刘备就驻守在离此不远之处,因此他言语当警惕些,不能露出自己身份才是。
“天下之大,哪里不可去呢?”
“话虽不错,”她淡淡地说道,“我原本觉得徐州很好,很适合定居的。”
她知道曹公在徐州所作所为之事了,但他不仅没因此失望,反而觉得她眉目清冷,自有一种天然风姿。况且曹公屠徐州之事的确残暴太过,有伤仁德之名,她一介女子,有这样质朴善良的心地,岂不是更令人觉得可爱可敬吗?
他心里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出来,当然身为颍川荀氏子,又能在袁绍帐中占据一席之地的荀谌自然明白怎么将话说得温柔些,也客气些,只是他那样动了真心,夸赞她一句“可爱”时,少女突然抬起头,十分惊诧地看了他几眼。
但她没有羞怯,也没有道谢,只是草草结束了之前的话题。
“夜已深沉,先生用过汤饼之后,就当安寝了。”
在那一瞬间,这个青年士人觉得自己心中流过什么隐秘的欲望,比如说……
他是世家子,而她看起来不过一个乡野村女,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含情脉脉地邀请她,共度一个良宵,今夜月色正好,多么适合倾诉衷肠?
但他迅速地责备了自己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并为之感到羞愧。
莫说他素日自恃动静守礼,老成持重,从未如此轻狂行事过,单说这位少女今夜救了他,他也不当有这样轻薄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