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抬起了一个血流不止的伤员的上半身,喊着让这几个跟着他跑来跑去运东西的民夫一起使劲儿。
“快快!抬下去!抬下去!”这个狼狈的年轻文官大喊道,“一!二!三!”
“到了,是这家。”
狐鹿姑从短暂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看着祢衡在暮色中敲开了一户十分破落的茅屋。
哭泣声很快就从里面传来。
先是压抑的低泣,而后是抑制不住的号啕,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瞬间响彻整个千乘城的傍晚。
祢衡从茅屋里探出了头,“粮食。”
狐鹿姑愣了一下,立刻将那袋粮食送进门中。
这袋粮食他一路扛过来,因此分量早掂量清楚了,大约是五斗左右。
五斗粮食换条人命,值不值得?
要是在太平年间,没有人会做这样离奇的生意。
可这是乱世,这是一座被敌军团团围住,不知道要几时才有援军的孤城啊!这样的乱世,这样的城池里,一条人命贱不过路边的野草!何况死去的那人甚至不是陆廉麾下的士兵,而只不过是城中一个民夫!这些粮食为什么不收在粮仓里!为什么要拿出来给平民?!
哭声渐渐低下去,直至只剩低泣。
祢衡终于又出来了,拿着那卷名册,又看了看另几个肩上扛着粮食的壮汉。
“我们去下一家。”他说。
狐鹿姑瞪着暮色中逐渐变得黯淡的祢衡的背影,只觉得这个汉人文官傻透了。
陆廉也傻透了。
他这几天在城头爬上爬下,是亲见了那些匈奴步兵攻城的。
所谓“匈奴步兵”,其实也只是些羯胡奴隶,作为这两千骑兵的附庸,被于夫罗送来凑数罢了。
袁谭挥霍他们,毫不吝啬,毫不留情。那些奴隶被催促着一波又一波地攻城,被擂木打得脑浆迸裂,被巨石砸得粉身碎骨,被滚油烫过,被金汁浇过,最后一层又一层地叠在千乘城下。可是袁谭连给他们收尸都懒得下令,而青州兵自然更不会拖那些异族人的尸体回来。
但偶尔还是会出现诡异的一幕,在尸堆之中明明应该已经悄无声息地死了的某一具,偶尔还会抽搐一下手脚,仿佛也想证明自己不仅是个奴隶,是个玩意儿,也曾经是个人呢。
连尸体都不会被拖回来安葬,更不用说什么抚恤金,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
汉人的那些民夫,那些世家豪强送来的仆役,不也应该是这样的待遇吗?他们哪里算是人了?他们的性命,哪里配得上那五斗粟米了?!
可是等到入夜军营埋锅做饭,民夫们也聚集起来,准备吃过晚饭,排班继续守城时,狐鹿姑发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泪痕未干,眼睛肿得快要睁不开的人,哭过了这一场之后,将粮食留给了家中的老人与幼子,同样也来到了队伍之中。
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身材强壮高大的人,也有瘦小甚至是佝偻的人。
这些蝼蚁般的人衣衫褴褛,却没有城下羯胡奴隶们脸上常有的恐惧与绝望。
他们看起来都很平静。
他们也是自愿加入守城队伍中来的。
狐鹿姑看着那一张张饱受战乱摧残,却显得格外平静而又坚决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恐惧。
他一直以为汉室衰微,诸侯攻伐,天下大乱之间,他们匈奴人的时代或许又将来临了。
可是,有这样的人在,他们要如何成功啊。
“敌袭!敌袭!”城上有人在大声呼喝,“他们又来攻城了!”
袁谭又来攻城了,这次他在之前的基础上升级了版本,把白天攻城改为了全天攻城:夜以继日,不做停歇。
……这是陆悬鱼万万没有想到的。
要说夜里偷袭她还能理解,但是夜里继续攻城——袁谭有多少兵力,可以这样高强度的攻城?
士兵们忙忙碌碌跑来跑去,城墙上点燃了一排火把,有人支锅,有人添柴,有人倒油,有人点火。城上火光一片,城下也火光一片。
金鼓之声响彻整片夜空,很快敌军就开始了一波接一波的攻城,下面架梯子往上爬,上面往下倒油,然后将点燃的火把扔下去。
很快城下变成了一片火海,士兵们在火里哀嚎,然后散发出一股又一股的烤肉味儿,匆匆忙忙地跑出去,变成了暗夜中一个又一个小火人儿,满地打滚,看起来显眼极了,但总是过一会儿就不动了,那火也会慢慢变小,最后变成了一堆余烬。
陆悬鱼站在女墙后,默默地注视着这火光冲天的场面,偶尔也会刻意从脑海里将刺鼻的气味摒弃掉,聚精会神思考着这个问题。
袁谭前几日一直是白天攻城,夜里偶尔会试探着偷城,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大规模攻城过。
她的士兵们确实有些疲惫,也有些损伤,但还未至伤筋动骨,毕竟袁谭的兵力无法支撑他高强度攻城——所以他今夜为什么这么做?
东北方的大地已经陷入了最深沉的夜色之中,火光亦不能将其照亮,但她却执著地望了又望,企图用她这一双能够看穿黑夜的眼睛看到夜色后面的端倪。
【你觉得是因为援军将至?】
【虽然没有援军我也有信心耗走袁谭,但我的确认为是援军将至。】
【这个想法对今夜有什么帮助吗?】
……她就觉得黑刃很不会说话,比她讨人厌多了。
但她仍然顺着黑刃的思路继续往下想了一想。
袁谭知不知道仅靠这样的攻城仍然一时难以攻下千乘?